
完美世界
韩松落
对于地狱,我们有约定俗成的想象,刀山、火海、蛇窟、黑森林是它必不可少的景观,而挪威导演杨斯·连恩(Jens
Lien)在他那部奇异的电影《超完美地狱》(又译作《麻烦的人》)里,却对地狱有别样的描述,那里或许与通常的城市并无两样,甚至更整洁、更安宁,更貌似天堂,却少了点什么,就是这少了的一点,使它令人心生惧怖,口燥唇干。
来历不明的主人公安德里亚斯,被一辆超长的客车送至沙漠中的一个加油站前,旋即被转送到一个灰白色的安静祥和的城市,他在一座清洁雅致的大厦里,有了一份工作,一间舒适的公寓,一个端庄的妻子,什么都很好,只是,饭菜不那么香,厕所没有臭味,同事们都彬彬有礼,酒永远喝不醉人;有人从高楼上跳下来,被铁栅栏刺穿,肠子流了一地,周围的人也并不围观;他刚想向妻子诉说自己的梦,就被她恼怒地打断,过于激烈的、不切实际的一切,在这里都是不合时宜的。他有些疑心,把手指伸进裁纸机的利刃下去,切掉了一只手指,痛还是痛的,但同事们木然地围过来,程式化地问着“你怎么了”,毫无关切之意,而手指在去医院的路上,又长了出来。
一切真是完美的,如此静谧,如此——令人不安,他到处找一段可以听的音乐,找一点绿色,找一些可以触动他的气味,找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并搜寻对这个世界有怨言的人去交朋友,却屡次失望,他跳进地铁自杀,也死不了,他终于在地下室里找到一个小洞,洞的那头,传来的另一个世界的微光、音乐和食物的香味,在他终于把洞钻透的时候,完美世界的管理者,把他拽了出来:“我们这里的人都活得很高兴,你也应该高兴!”在完美世界里,不应另作它想。他被宣判、驱逐、流放,在流放的终点,他打开门,外面是一个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弗兰克·奥兹
(Frank
Oz)翻拍的电影《超完美娇妻》里,也有这样一个完美世界,绿树成荫,鲜花怒放,整洁的客厅里,女主人穿着最好看的裙子,笑容可掬,永远以最好的状态迎人,永远也不会露出一丝不耐,一丝瑕疵,却原来,来到这个社区的所有女人,都被改成了机器人,而生性不羁的女主人公,已是下一个被改造对象。
挪威是创建现代福利国家的先驱,在这样的国家里,拍摄出《超完美地狱》这样的电影,在我们看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但也许,完美,不过是另一种控制,要想造就完美世界,或许就得像《超完美地狱》、《超完美娇妻》、《超完美……》里那样,消灭所有爱恨喜乐,根除所有怨恨怀疑,甚至剔除掉所有好奇心,以及过分激烈的喘息,只留下最平缓的情感,和最稳妥的思想。完美世界的运行,依靠的是一种胶状的、半透明的强大意志的反应堆,它收集所有人的意志作为能量,又给所有人的意志输送它所蜕变出的能量,于是,所有人都愿望一致,齐心协力,步调一致,不做它想,以保证这个乌托邦的平稳运行,就像《美丽新世界》里那压倒一切的安定,和《我们》中的“一致同意”一样。如果有人另生玄想,稍有僭越,就招致怨恨,而这个破坏者,或者会被捉回归队,或者被驱逐流放。
这就是反乌托邦者眼里的完美世界,他们缔造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世界,用以说明,没有天堂,也没有完美的世界,天堂,不过是另一个地狱,干净,整洁,却荒谬,伴着大卫·林奇式嗡嗡作响的音效。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