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见到周云蓬是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为了让我的叙述不致太枯燥，还应当特意提出：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他演出的酒吧在这个城市的老工业区里一条僻静的街上，我们走进酒吧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多时，他在台上怀抱吉他，唱的是那首《不会说话的爱情》。后来我们知道，那是他当天晚上唱的第六首歌。
         在他的演唱结束之后，我们邀请他来我们桌子上坐一会，他来了，和我们握手，说他曾经读过我写的文章。我们谈到网络和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们，谈到各自喜欢的书——需要指出的是，他有残存的视力，如果在白天，可以进行艰难的阅读。谈话始终在为人处事所能提供给我的规则的边缘上打转，最危险的提问有几次已经到了我的嘴边，例如，他如何生活，如何克服生活中的种种不便，如何回避......痛苦，这是我作为一个持续的痛苦者最关心的问题，这些最终都被我咽了回去。我们的谈话断续而精简，因为台上的演出还在继续，他的女友小雅时不时提醒他：“说话声音太大了呀！”
        他身形高大，面容粗糙，戴着墨镜，还有，他的手，粗大，肥厚，有点松弛，像老人，像我爷爷，我怀疑他和我爷爷一样有烫手的习惯，在干过农活后，用滚热的水来烫手，日久天长，才会有这样一双手。
        那双手成为我当天最深刻的记忆，甚至覆盖了后来在他的个人网站上看到的那些传奇经历：幼年时候因为眼睛四处求医，“整个童年充满了火车、医院、手术室和酒精棉的味道。九岁时，彻底失明。留在视觉中的最后印象是动物园里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还有沈阳盲童学校、在色拉油工厂的工作、街头卖艺、办民刊、去西藏、签约摩登天空、出专辑。当经历仅仅成为经历，很可能被人为地赋予某种类色彩，远不如一双手来得更具说服力。
         那双手说明了一切，至少说明了一部分的他——他是一个手艺人。他的精神形象是个老式文人，他在长春大学所念的专业，是中文专业，最喜欢的书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局外人》，吸收信息的不同步、信息量的不同步，使他可以相对单纯和稍稍落后，但就是这落后的半步，至关重要，这使得他不够先进，他对声音的追求——醇厚深沉的男中音——不够先进，他对音乐形式的追求，不够先进，他对歌词的追求，不够先进，那里面有海子的诗、巫昂的诗，有歌名叫《山鬼》，更有他频繁地提到的“草原”、“明月”、“河水”、“田野”、“灯火”、“蓝葡萄”。拖着一双粗糙的手的他，的确不够先进，或者说，是不够附炎趋势。
        对他的评价里，不是那么恭敬的一部分，就由这不够先进的一部分而来，他们说他落伍、酸腐、高傲，但当我们听到他的歌的时候，却本能地感觉到，那里面有对某种天赋的尊重，这种天赋简单实在，沉在浮泛喧闹的一切之下，清晰地显示着它青涩的过去和必将沉厚的未来，静静地等待自己的完善，静静地等待被感受和认识，静静地等待和它的前辈接上脉络，像一条深河里的水草。
        这里面有一种可贵的品质：以一双手的形象出现，而不是以一种自我吹嘘的虚无概念出现，面对浩浩荡荡前行的队伍，沉默地、迟疑地落后半步，凭借对这个世界残留的那点印象和最少的材料，建设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