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城记

韩松落

         生命的真相是不堪洞察的，在平日里，我们的生活看似滴水不漏，然而换一个特异的环境，就不难发现生命的脆弱与盲目。 
        有一年秋天我们这一带传言说要地震，附近大城市的有钱人纷纷避到我们这个小城来，小城的宾馆和招待所顿时暴满，还有许多人住不到房子，就睡在汽车里，入夜之后，大街上的汽车排了总有一里路长。我的一个朋友，在宾馆里当服务员的，兴高采烈地盘算说，这个月的奖金一发，她就要为她的男朋友做一套西装。
        然而据说我们这个小城也在地震带上，实在也好不了多少。我们的邻居和我们一样无法可想，因而索性非常坦然，较为积极的表示是在大街上散步到天黑，或是看电视到深夜，并且在卫生间堆满了方便面和矿泉水，串门的时候，大家打开卫生间，参观和比较着，看看别人的储备是否较自己丰盛。
        地震给我们带来的不只这些，久病的人会成为良医，而地震却使我们在短期内都成了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看着天空时，云彩就有些奇形怪状，是地震云么？朝霞和晚霞也都有些异样，是地光么？每天处在这样的轻度自虐状态下，我们索性全都大彻大悟了。楼上的新婚夫妻吵架，旁人这样劝他们：“都要地震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他们果然不吵了。
        有一天深夜，不知怎的，忽然来了一场雷雨，楼后一家农民养的几头猪突然惨厉地狂叫不已，引得附近的群狗狂吠。我躺在床上，头脑异样地清醒，只是想到终于来了。我浑身发热，原本很糟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得极慢。
        第二天我们惊喜地发现自己完好无损，什么都没有发生。见了面我们纷纷议论着，才知道那农民家买了一头半大的新猪，很是受老猪们的排挤，因而惨呼不已。这样的非常时期，这样不知顾全大局，真是该杀的。
        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香港的沦陷促成了范柳原和白流苏两人原本不被看好的姻缘，因而我想到，地震是否有同样的效力，使得原本观望和试探着的男女们觉得身外的一切全都靠不住？可是身边的人并没有因为地震将临就忙不迭地结婚。一般人对地震、战争、死亡的态度，恐怕是和对特异功能以及不明飞行物的态度差不多，都是很原意相信而不大相信，除非是自己亲身经历了。谁都不相信自己竟然会死去。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实实在在么？大多数人都把死亡当做是一种会使生活和思想虚妄起来的东西。
        我想起以前见到的一些报导萨哈林岛震后的照片了，有一张上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小男孩，半截身子给压在废墟里，旁边站着一个高大健壮、英俊挺拔的男子，满脸的慌乱，好象是他做错了事。图片说明告诉我，小男孩向他的父亲呼救，而他的父亲面对着六十吨重的水泥块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孩子疼痛至死。那样英俊的父亲，恐怕曾经是孩子全部的骄傲吧，可以教他打棒球、做模型，在孩子眼里，简直象天神一样无所不能吧。可他并不因为作了父亲就有了神的属性，他也是由小男孩长大的。我倒希望那个孩子不要在死前经历这么一番偶像破灭的惨痛，更何况，这偶像还是他的父亲。
        地震传说了十几天，却并没有任何实际的迹象，就好象医生举着针管，却并不立即扎下来。于是，它渐渐成了一个笑话。黄昏在街上散步的人们，相互Ｒ４蜃耪泻簦骸岸愕卣鹱拍牛俊?
        终于有一天，地震总算来了，是在清晨，睡梦中的我们被一阵剧烈的摇撼惊醒了，我们全都忘了那些防震知识，脚不点地地跑下楼去。楼前的空地上，站着我们的邻居，全都穿得稀奇古怪，我们一边互相嘲笑着，一边望着楼，看它是否会塌掉。然而没有，后来我们知道震中不在我们这里，于是我们又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地活下来了。楼上那对新婚夫妻，当天就开始吵架，那好象是在为所有的人作出保证：地震终于过去了。那吵嚷声，真是生活的天籁。
        楼后的那些农舍里，在那几天里，金灿灿地开了一院子葵花，远处田野无垠，天空青碧，秋天来了呀！而我们照样无所事事、懒散地活着，照样和最爱的人互相伤害，并且没有宽容和谅解。人生里惨痛的事——多得是！谁也不会因此而学得乖些。

19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