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悠悠,谓我何求
(2024-09-26 14:03:51)
标签:
文化 |
天地悠悠,谓我何求
——记公元697年的陈子昂
2024年9月26日
我们看一首诗会看什么?看它发生的时间、地点,看其中包含的故事和情感。看一个人呢?成败得失。看这些,也许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就足够了,就看完了人的一生。我常常觉得,人的一生不是看完的,而是用“走”的。我希望是陪他走过边塞征战,陪他走过每一个思虑的漫漫长夜,陪他站在幽州台上,一直走过他浩长的岁月,一直站在他身边,看他用文字书写自己的生命状态。我看一首诗,是亲临文字的现场,默默地注视着诗人,关注着他当下的生命。
《新选唐诗三百首》收录了陈子昂的四首诗,除了一首《登幽州台歌》外,其他三首相对比较陌生。我想写生疏一点的诗,但读来读去还是被《登幽州台歌》里那真实而又无奈、无助的生命状态所深深打动。不知为什么,这看似粗粝没有直接事件叙述的来自大地的语言,让我一触碰便潸然泪下。
眼泪常常是因为有共情的东西在,那一两千年前的诗作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横跨千年都未曾枯竭,仍在深深慰藉着现在的我呢?
《登幽州台歌》写作于武则天神功元年(697年),彼时的陈子昂若按他生于公元661年、卒于702年来算的话,已经37岁了。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年,698年他辞官回乡,不久为县令所陷害,死于狱中。当然,此后的这些事,在诗人37岁那年时是无法预知的。并且虽然整本书才读到初、中唐时期的诗人,走过每一位诗人的人生,你会发现“风烟俱净”这是人生最大的谎言和奢望,没有一个人是平静而无波澜地过完一生的,也没有一个人是不会遭逢他生命中的苦难和困厄的,只是有的痛苦不为外人道也。
陈子昂的少年经历是很特别的,他跟之前讲的少年天才诗人们不一样。他出生于四川梓州射洪一个富庶的地主家庭,少年尚武,慷慨任侠,立志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到十七八岁时尚不知书。后因击剑伤人,悔过从文,短短几年博览群书,学涉百家,欲期在政治上有所建树。调露元年(公元679年)和永淳元年(682年),先后两次入京应试,可惜都不中。
直到唐睿宗文明元年(684年)才考中进士,那一年陈子昂23岁。初入官场,意气风发,满腔报国热忱,他向朝廷提出了许多谏言,有的被武后采纳,很多时候不但拒纳其建议,甚至遭遇降职打压。但这些都未动摇他的一颗正直赤诚的心。武则天垂拱二年(686年),陈子昂从左补阙乔知之出征西北。这个乔知之就是沈佺期《古意》诗所呈对象。看来乔知之是两位诗人的同僚。有意思的是沈佺期虽向往边塞生活却只能以目送的姿态送别好友,而陈子昂虽有幸成为同道之人,但三位诗人的命运终究都是不幸的。这让我不禁疑惑,到底有没有人生的赢家?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幸总比幸运捷足先登?
陈子昂在《感遇》诗第三首《苍苍丁零塞》中录述了自己随乔知之从军西征时所见边塞武备松弛、国防空虚、边境受到侵扰给边民带来深重灾难的景象。“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岗哨所多么颓败孤立,将士们暴尸荒野没有完整躯干),可惜他的反映现实的边塞诗跟他在政治上的谏言一样,无人理会。很多时候,那些社会问题或弊端真的是无人知晓吗?未必,常常是谁都看见,谁都知道,也许茶余饭后还会聊上两句,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不说不提,甚至装作不知,因为这样大家都可以安然度日。而有些人,他天生是为天下担荷负重的,别人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而他却全然做不到。他不会装,不会躲开,他就是一副耿直的心肠,操心劳神的命。这个人就是陈子昂。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就是一根筋、倔脾气,凡是不对的,不顺眼的,他都不能置之不理,哪怕矛头直指武则天,他也要痛痛快快指摘一番。在《感遇》诗第十九首《圣人不利己》中,他就用风骨刚劲的笔力指责了武则天广建佛寺、塑造佛像、尊崇佛教的穷奢极欲的行为。他一生针砭时弊,提出了许多改革性的建议,大多不被采纳。而少年时的任侠气概使政治上不得意的他始终把希望寄托在边关立功上。在《送魏大从军》这首诗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即是诗人对朋友的勉励,也满怀着诗人自己保卫边疆、奋发有为的壮志豪情。
终于,在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因为契丹李尽忠反叛,武后命建安王武攸宜率军讨伐。次年(697年),整整十年之后,陈子昂终于再次迎来了随军参谋到东北边地的机会。只不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边疆之行对他来说是彻头彻尾的摧残和打击。
陈子昂因为直言骨鲠的性格,此前已经遭受了不少贬抑,而且还一度因“逆党”株连而下狱。所以,此次外派随军出征,在感情苦闷的他眼中是一次机会,他也希望避开京城是非之地。但哪里都有不公,也哪里都有是非,就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怎么逃也逃不开的。进入边城,依然不称人意。主将武攸宜根本不懂军事,为人轻率少谋略,很快战事吃紧。陈子昂主动请求前驱击敌,遭到驳回。陈子昂心忧如焚,不断进言,不仅不被采纳,反而遭贬斥,降为军曹。在一次次的打压之下,刚烈忠勇的陈子昂的信念崩塌了。
自己所求为何?
这么多年不计个人名利和得失,为国家社稷忧心如焚,为天下苍生着想,殚精竭虑,不顾惜身体。最后只是想“奋身以达国士”(卢藏用《陈氏别传》),然这点心意都无法如愿,这么多年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呢?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仿佛看到置身蓟北楼上的诗人那无望的眼神。黑夜茫茫,重重迷雾,苦闷和绝望已紧紧包裹着诗人,并且越缠越紧。放声呼救,伸出手去抓取,没有回应,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无人的死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是生命进入黑洞,被黑洞吞噬的一种巨大无望感。这个世界,或者过去,哪怕未来,都不会有人能理解他,能明白他心中刺骨的疼痛。无人能解,那是莫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感。而这种感觉又一直缠绕着他,渐渐深陷到血肉里,欲将他整个人吞没。
幽州台是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贤士而建,此后出现了乐毅、郭槐等一批贤君名臣,他又怎会不知?从历史的时空来讲,从不缺治国安邦的人,从不缺能谋善断的人,从不缺骁勇善战的人,从不缺知人善任的人……但置身于陈子昂的世界呢?
将历史、宇宙的比例尺放大,一点一点扩展到697年河北道(今北京市大兴县)幽州台上的陈子昂身上时,会发觉人类的星河的确群星闪耀,但某个时刻、某个角落又同样存在至暗的照不到光亮的地方,“道济天下,才致尧舜”的陈子昂偏偏处在那个维度上。所以,他遍视寰宇发出一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慷慨悲凉的叹息。
而这一声长叹,又深深击中了无数后来者的心,因为人世的悲哀莫过于无人理解心中的失意和苦闷。无论生活在何种境遇中的人,都难逃生命中不幸和痛苦难捱的时刻。所以,千百年前陈子昂的这首诗是我们情感和情绪的平替,为我们代言了生命中总会迎头一击的苦痛。
而每每读到此诗时,不只是共情和共鸣,更心怀敬畏、感佩。因为他的痛,他的血泪不是为他自己,他的苦闷、挣扎也不单单为个人的遭际,他是一位有忧患意识、兼济天下的了不起的人,是一个正直、赤诚的人,是一个可敬、可亲的人。
可惜,当他心灰意冷放下一切,于出征第二年(698年)辞官回乡后,政治迫害却并未放过他。回乡后不久,权臣武三思指使射洪县令段简罗织罪名。久视元年(700年),陈子昂冤死狱中,年仅41岁。
可惜,这个“济苍生、忧黎元”、心思单纯的人最终还是在政治风波中被迫害而亡,何况那还是唐朝社会处于上升、发展期。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