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
(2022-09-25 18:4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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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匠
邓敏
最近在给学生讲授《世说新语》。看到《世说新语》里面的人物或旷达潇洒、或狂放不羁、或机敏过人、或能言善辩、或阴险狡诈、或远见卓识,他们各有风度、各有特性,而这些人物在《三国演义》里也许只是出现个名姓,与刘、关、张、诸葛亮、曹操、孙权等根本无法比量轻重。但是在《世说新语》里每每讲到他们,我都想探个究竟。因为我觉得历史的灿烂星河里,哪怕只留下了名字,而名字的背后承载的都是鲜活的生命,我想知道他(她)是谁,他(她)的生活到底怎样,他(她)命运如何,所以我会不断深挖他们的故事,尤其是作为普遍人性的那一面。浩瀚星河,那些与我悄然相逢的历史人物,那种遇见常常令我怦然心动,甚至潸然泪下。我想到,历史中的人们能让我如此喟叹和珍视,那现实中的人呢,活在我身边的人们呢。
今天中午下班,走到校门口,我看到西边马路牙上有个堆放修鞋和配锁工具的柜式小推车,车上还顶着一把大伞,伞已缝补过多次,显出破旧。我认识这个修鞋的师傅,原来古镇还没有重建时,原来老街上店铺齐全、人来人往时,他和另一位修鞋师傅就一直守在这条街上。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老街的,我工作二十多年,好像他们一直都在。
两位师傅都个头矮小,身落残疾。一位瘦瘦的,坐在农行门口台阶的东侧。学校与他的摊位在小街的同一个方位,所以我上下班都打他的摊位前经过,自然熟络些,有活也常常找他。他是准时准点出摊和收摊的。一次,我下晚班才发觉脚上的靴子脱胶了。天色已暗淡下来,找他时,他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说明来意,他表示光线不好不能修,指指马路对面,让我去对面的修鞋摊上去试试。
我这才有了与马路对面师傅的深入接触。这位师傅国字脸,比瘦师傅略壮实些,常穿一件浅灰色旧西装,我以前在他那里配过办公室的钥匙。他的修鞋架子上有一台配钥匙的机器,而且还横拉着一排钥匙,很醒目,所以我一直以为只有他那边才可以配钥匙。后来才发觉,银行这边的师傅也配钥匙,不过已成习惯,我还是喜欢在痩师傅这边修鞋,国字脸师傅那边配钥匙。
那晚,国字脸师傅手上也没什么活了,但他并不忙着回去。见我从对面走来,也不多问,接过靴子。我就坐在他对面的小杌子上,他觑着眼睛,一边用手指在靴子边沿上一点一点地往前拵,遇到脱胶处就挤一点鞋胶,然后使劲按一按,压压实,之后又摸索着在手摇缝鞋机上给靴子上线加固。靴子修好了,他递给我,我穿上感觉粘胶的地方皮子变僵硬了,但已无走半路掉鞋底子的担忧。
第二天才发觉,靴子边沿的针线上得有些粗糙,有的还露在了外面,许是昨晚光线不好的缘故。难怪痩师傅天一擦黑就不接活了。此后,我还是在痩师傅这边修鞋上扣,在国字脸师傅那里配钥匙。国字脸师傅配钥匙是好手,他在机器上对好钥匙齿形,一通电光火石之后,他还会将刚配的钥匙用锉子好好打磨一下。然后对我说:“你到办公室去用一下。用不利索,过来再找我。”
现在古镇翻修,这条街上所有的店面都不见了。老街成了施工地,冷冷清清,唯有国字脸师傅一个人还在顽强地出着摊。摊点就在我们学校门口,因为还有些接孩子的家长会顺路送个活计给他,工地上的工人也少不了要补个鞋或着上个衣扣。
今天中午四节课下路过他的摊位,有特别的感慨。
他应该是吃过饭了,自带的吧。吃完饭估计手上没什么活,于是躺在那个自备的工具车里休息。头和上半身在车柜子里,脚就搭在他修鞋的凳子上,裤管绕到了膝盖以上,露出细细的两条短腿。他明显的老了,好像也以前小了一圈,但应该睡得很香,我在他身旁观察了好久,他都未知觉。不单无察觉,就连路上来来回回的大型车辆发出的轰鸣声都不能将他吵醒。
他睡得很安稳,很平静,也许还美美地做了一个梦。梦里不知可有日日与他相对的痩师傅。他摊位不远处是四位妈妈,坐在电瓶车上等孩子放学。
人间世态百相。我们常常有一张松软的床,却辗转难眠。反而是他,我不知道他的儿女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的家庭如何,更不知他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一直安然地在这样一个空空荡荡的小镇出着摊,有没有活儿他都守在这里。这是他原来的岗位,也许他觉得有人会需要他。
是的,像我,看到他,依然惦念他,也惦记着离开这里的痩师傅怎么样了。看到他,我就觉得很熟悉,很心安。因为镇上的老面孔越来越少,年轻人都走光了,该拆的也拆得不多了,还留在这里的都是些上了年岁的人,老街、老人以及那些老去的时光都随着断瓦残垣、滚滚烟尘一点一点地逝去。所以,每每看到他瘦小的身影,我不是心酸,反而很安心。
我不觉得他是那种需要救济的人。他把老街当作自己的工作岗位,每天出摊、修鞋、配钥匙、身边围绕着街上的老主顾聊聊天、说会话是一份活着的自在。
我在他身上看到岁月静好的模样。
感谢有你,仍然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