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短流长
(2022-09-18 10:4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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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短流长
邓敏
记得大学时,晓东是住在他们男生楼一楼值班室的,与值班老师傅同住。我闲来无事,就会过去坐坐。
其实,值班室也跟其他宿舍单间一样大,不过只有一左一右两张上下床。少了两张床,空间就比普通宿舍轩敞些,人也更自由。我们是师范类学校,每天早间、午间有两次宿舍内务检查,分数是要记录个人奖惩的。关键是划线很高,90分以上才算及格,得100分全宿舍的人等地都加一分,否则就要扣分。这种严格的检查制度和连坐的奖惩方式,搞得大家都很紧张。上午、下午上课前,宿舍里常常是兵荒马乱。宿管科的老师打开门,看到一尘不染的干净桌面,光洁如新、带着新鲜水汽的地板,一排溜整齐列队的牙缸一致露出鲜红的号码、右叉腰,牙刷也是一致保持“稍息,向右转”的姿势,脸盆腆着个肚子露出整齐的阿拉伯数字,“1”字儿蹲在架子上,毛巾、被子、鞋子凡是暴露在外面的都得齐齐整整、精精神神地接受检阅。这些有序、整洁、井井有条都是离开宿舍前一分钟内大家手忙脚乱的成果。也许其间上铺一慌乱将涂了一半的面霜从缝隙掉到床底去了,下床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壁橱里,八个被杂乱无章塞填了物件的壁橱被我们用一块长帘子给遮住了。老师也知道经不起翻,所以从不掀开帘子来一探究竟。我到班级才发现慌乱中穿了两只不一样的袜子。据说男生宿舍会喷点花露水,让老师检查时感官上舒服些。
晓东是聪明的,在值班室里他实现了一切制度上的、人身上的、思想上的自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的确,他与我们大部分人都不同,他有自己的世界。我们背地里也会谈论他的与众不同、他的怪异,提他时常不叫他本名,而称他“袁大头”。比起他的眼睛,大脑袋、大眼镜则格外的惹眼。印象里,他总是笑眯眯的,当然也可以将那个“笑”字去掉。他比我们老成些,难道是脑袋大的缘故吗?现在我们都人到中年,常自称“老—啦—”的时候,发觉一直老成的他在我们这群人里显得格外年轻、儒雅。难道他驻颜有术吗?怎么做到的?
大学时,男女生到宿舍串门是要在值班室登记的,麻烦得很。但去晓东那里是方便的,也不必登记,我们的对话常常就在老师傅眼皮底下进行。师傅淘米摘菜,只当我们是喇叭里传来的声音,当然常常是晓东一个人直播,我是捧哏的,还不称职。
我心烦了,来;迷茫了,来;无聊了,来;不开心了,来……找他。他从不问缘由,单招呼过来欣赏他新做的一副对联。晓东的桌子这边摆满了书和笔墨纸砚,另一边桌子则空空荡荡(师傅的),真担心若航行在海上,轻重不均的桌子会不会倾覆。对联这么深奥的东西,年轻的我是没那个心劲儿欣赏的,漂亮的小楷字我倒能看得。他仿佛并不在意欣赏者的水准和耐心,顾自地细细讲解。他一说话,眼睛就更细了,声音浑厚悦耳,仿佛午后森林里的阳光穿透树叶缝隙向大地投射下一束束暖意。他说完了,我在一边也极舒服了,忘了怎么就信步来到他的地界了。今日翻到晓东新书《袁道》谜联这一章,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大学时,他的喜好和心智是超越年龄和时代的,所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入也好,那份旁人看来的孤寂正好给了他思考和琢磨的时间和空间。他说话语速不快,是一边思考着怎么遣词造句,想定了才出口的,所以他并不伶牙俐齿。他在人多处说话,最后一句往往伴有一个掷粉笔头的动作,还嘴角一扬,“呵呵”收场,仿佛掷地有声,铆足了劲;又好像自觉用力过猛,用笑声打个圆场。
他常冷不丁考我个谜语,肯定又是新发明的。我哪里会呀,回回都跟个答不上来问题的小学生似的,等着老师报答案。像“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打一古代诗人)”谜底是“辛弃疾”这样的,一看恍然大悟,佩服不已,自然要啧啧称赞一番。而对于许多字谜,即便有答案我也无法明白,只等他来拆解。而且,即便听着讲解,我也时常有一种吃闷棍的感觉,接不上话呀。我常常搞不明白,这袁大脑袋里到底还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们还有一个同学叫刘许强,大眼睛,大嘴巴,大嗓门,声音可以穿透整幢楼房,尤其是笑声,堪震林岳。他是激情澎湃的诗人。三人一次徜徉于淮阴城(今易名淮安)街头,他一人就承包了整条街的话语和热情。许强善言,回乡做了一名能说会道、深受各种场合欢迎的老师。他爱热闹,也便热热闹闹地作别了我们。
晓东爱读书,爱思考,爱写作,一直如此。读他的《自画像》和《生死之交一碗酒》两首诗,就觉得我又回到了那间大学宿舍值班室,又碰到了刘许强,听他高谈阔论,理想、哲学、人生。文字是时间长河流逝后的馈赠,过去了,忘却了,文字却从未遗忘。你再读它,仿佛念出一串阿里巴巴咒语,訇然一声,时间隧道大开,生命的珍藏都在,闪着金光,等它的主人来寻。
《自画像》是晓东大二时所写,也正是我与他同学那会儿。他不仅写出了那时的他,一个方鸿渐式的他,满腹才华,又满肚子的惆怅和自嘲。那时候,连文笔都是钱钟书式的,重形象,重意象的奇巧,斟词酌句,处处透露着妙语、玄机。那是才华炫示的恣意的时光。听他说话,像“幸福是浅薄的姑娘/偷吻了我一下便飞也似地逃跑/痛苦是天桥上要饭的老人/拼命缠住我让人心酸的只想往下跳”这样脱口而出的句子,每每让我着迷,又常常把我压成了一个“小”字,直怨自己小头小脑发育不全。
而《生死之交一碗酒》则在苦涩、沉痛中也体现出他人到中年文风的变化,由词语、形象的着力转而走向了人群,由游戏文字渐至对人、对社会、对世界深沉的爱和思考,从自我陶醉和欣赏转向一个有温情、有关怀的世界。晓东由一个不羁少年蜕变成为受人尊敬、为人解惑答疑的“长者”(与年纪无关,怪哉,论相貌晓东可谓是几十年未变),一个活的无比清醒通透又不失温情的人。
我看着他长达十余万字的微信群集结的文章《袁老师问对课堂》,突然明白二十多年前我为什么会频频光顾那间值班室了,就是在回乡教书不久我还去了他的故乡东台曹丿镇。在那个寂寂无声的乡村看到了与大学里不一样的他,他还在玩着他的字谜对联,只是直觉这里荒芜冷寂,他不会呆得太久,他是需要被人看到,也一定会被人看到的。
终于,还是它的文字让他突破重围,走出围城。他的文字是与外界沟通的媒介、桥梁,里面承载了风趣、见识、观点、思想,还有鼓舞人心的力量。不仅是我,许许多多迷茫的人们都希望听到他。只不过,也许人们不似我这般有幸有缘能与晓东接触,但《袁道》这本书带在身边却能如同他一直置身旁侧,出了个谜语,对个对子,与我交谈,启我思想,豁我胸怀。
我想,晓东对我是有启蒙和引领意义的。
记得,从曹丿将我送回的那一晚,我们穿梭于故乡的古镇小巷。夏夜,满天繁星,老房子里街坊围着昏黄的灯火吃饭,看见我和晓东,高声招呼问候一番,继而不时瞥向我们离去的身影低头私语。小镇不大,二十来分钟就逛完了。走回我家,晓东说了一个词——“飞短流长”。我觉得形容家乡小镇的那个夏夜极为形象。
后来看科幻片,那种文字在光影中回环穿梭的画面,也让我想到“飞短流长”这个词。就让我们在飞短流长的文字中被幸福的环绕吧!打开《袁道》,那里有时光故事,有动人场景,有曼妙画面,更有温情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