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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我年迈的父亲和病重的母亲
父亲啊,我多么希望这份美丽、这个奇迹能年年再现啊。但是去年的夏天,当我拿着母亲的CT报告时,七月的太阳冷得像三尺寒冰,世界顷刻间坍塌成一片废墟!母亲患的是胸腺癌,而且是晚期!医生预期存活时间为半年!从此我真正明白什么是泪如雨下,什么是心如刀割!攥在手心里的手机被冷汗浸湿,我却仍不知道该向家乡的父亲如何报告!
我决定瞒着父亲。我也没让他到湖州来。我知道他一定受不了这样残酷的打击。我每天早晚给父亲打电话,毫无说服力地告诉他母亲好好的没事。每次在电话里,一向很有主见的父亲只是唯唯喏喏地听着我说话,从不向我提什么问题。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存有很多疑问,但他宁可相信我苍白的谎言。为了让他确信母亲真的平安无事,我故意在电话里问他昙花开了没有,母亲惦记着呢。父亲说,昙花开过了,但今年他也没看到。他说他已经搬不动那盆昙花了,太重了。
但是这样坚持了二十多天后,我最终还是决定让父亲来湖州。因为前来探病的亲友都说父亲整个人都已经垮了。他不再出去早锻炼,也不再管理他的花坛,甚至整天连家门也不出。邻居、亲友们去看他,他也只是一根接着一根默默地抽烟。本来寡言的父亲更加沉默了,像孤单失群的鸟儿,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再见父亲,我久蓄的泪在心头与眼底之间来来回回地涌动着。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零乱花白的头发,灰暗削瘦的脸,佝偻弯曲的腰背,蹒跚迟缓的脚步,记忆中身手敏捷的父亲在短短的日子里,好像忽然苍老了十岁。我一次又一次努力地将泪水吞回去,将父亲带进母亲的病房。阵阵钝痛从心底一直爬到我的喉咙。
进了病房,父亲的手没有一刻离开过母亲苍白的手;父亲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母亲红肿的脸面。我看到父亲满是皱纹的脸在抽动;我看到父亲的双眼变得很红。我悄悄带上病房的门,在长廊里任悲泪奔流。我知道分开这么多天,对于父亲来说一定长得像很多个世纪;我知道我的父亲母亲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但我不知道父亲知道母亲的病情后,年迈的他能否承受得住。
印象中父亲有过二次眼圈发红的经历。第一次是我出嫁的前一晚,那一晚他对我讲起他的人生故事;第二次是他胃病发作,他以为自己治疗得太晚,那一次他又将自己的人生故事对我复述了一遍;这一次是第三次。
一看到母亲要接受放疗,父亲心里已明白了十之。我不得不告诉他事实的真相。但我还是把医生预期的生命期限隐瞒了下来。一一直到今天,父亲还是不知道医生说过的话。我难以预料父亲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我在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在病房里再加一个病床,因为母亲住的是家庭病房。
但我的父亲是坚强的(父亲,我真的为你骄傲!)。知道真相后,父亲反而镇定了。他每天都是微笑地面对着母亲,鼓励她,关怀她,心疼她,照顾她。母亲虽然对自己的病情不是很清楚,但放疗这样的治疗手段使她明白一定是肿瘤了。虽然我和医生异口同声地告诉她是良性的,放疗只是为了预防恶化。但她仍然心情沮丧。父亲就会用他那不太丰富的词汇,不太专业的表情逗母亲开心。而这一招居然也还管用。那段日子里,父亲第三次对我讲起了他的人生故事,还外加他和母亲的婚姻故事。
在医生的治疗和父亲的陪伴下,母亲的病情和心情都有了好转.四十五天后母亲的病情基本稳定了下来。医生同意让母亲出院。
母亲的病彻底改变了父亲的生活状态。刚出院时,母亲因为放疗的缘故身体很虚弱。父亲除了要包揽所有的家务,还要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已经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管/理他的花坛了。有些娇贵的花因为疏于管/理,渐渐地枯萎了。剩下的父亲忍痛送给了别的爱花人。父亲也算为花儿们找到了好的归宿。只剩下那昙花,父亲是舍不得送走的,便雇了三轮车送到了我哥家里。放在平时,他是绝对不肯把花送去的。因为我哥哥经常忙在外面,没有时间照顾花儿。但现在只好将就。这样父亲至少还可以抽空看看,总比送给别人好。只是昙花从此便寂寞了。
一年多过去,昙花几开几谢,父亲是知道的,但他却一次也没看到花开的时刻。这一年多时间里,父亲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母亲身上。平时并不太爱读书的父亲,一有时间就找来医学方面的书籍或杂志,他的老花眼绝不放过任何有关治疗癌/症的消息。常常有热心的人介绍一些偏方,父亲总是千方百计地把材/料弄了来。我的婆婆从上海捎来一种叫"牛膀"的植物,说是和萝卜什么的熬成蔬菜汤,可以帮助治疗。父亲便不论寒暑地在菜场寻找了配料,每天在家里为母亲熬制。又听说秋季的野菱壳熬汤也很有效果。父亲就专门到菜场把它寻了来。要知道野菱是长得很细小的,四个菱角又尖又硬。一年多来,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也不知道已经剥了多少的野菱壳。多少回,那些又尖又硬的菱角刺破了父亲的手。父亲一声也没吭过。
或许是苍/天怜我父母,或许是父亲用心熬的汤真管用。一年多过去了,母亲的情况很稳定,甚至能帮父亲做一些家务了。现在,父亲每次买菜回家,母亲都会从他的手中接过菜篮子,然后择菜,洗菜。这时父亲会点上一支烟,在一旁说说今天的菜价或在买菜过程中发生的一些趣事。最后父亲再配菜、烧菜。两个人说说笑笑,一个上午就会很快过去。他们的那种默契根本不需要用语言来完成。在外人眼里,母亲已经根本不象是重病在身的人了。唯有我,有时会想起当初医生关于母亲生存预期的话,觉得既心酸又幸运。
这次假期回去,看到父亲重新又培植了一盆昙花。经过春夏二季,昙花已经长出好几片新叶了。也许明年或者后年,父亲的昙花又会开花了。我期待着。
(完)写于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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