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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我年迈的父亲和病重的母亲
父亲生活在一个水乡小镇。他种花的爱好是从退休那年开始的。那一年别人送了他一盆昙花。仅仅是两片扁扁长长的叶子,插在一个小小的花盆里,很单薄很寂寞很无辜的样子。在我心目中,它在美学上的意义还不如“昙花一现”那个词。父亲却把它当宝贝一样照看着。因为他退休后有的是时间,也因为父亲实在是个很有爱心的人。我们都长大了离开了他,不再需要他的照顾。他把那盆昙花当作他最小的孩子。
父亲把它当作他最小的孩子。浇水、施肥、修枝、松土,有时甚至什么也不做,一直笑咪咪的对着它,或者伸手轻轻抚摸一下叶片。父亲就这样每天做着他的功课。冬天时,太阳一出来父亲就把花搬出去,一到晚上又搬回家里;夏天里,父亲会在午饭前把花搬进家,又在晚饭后把花搬出去。因为昙花虽是沙漠植物,却娇贵得很,既怕冻又不耐高温。夏天有时天气变化大,才是辣辣的太阳却会紧跟着来一场大雨,而后又是火似的太阳。父亲这时就有得忙了,紧跟着老天爷的脚步,将花搬进搬出,反反复复其乐无穷。只为能让他的花能喝到纯天然的雨水。呵呵。
在昙花之后,父亲种的花渐渐多了起来。家门口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形成了一个不错的花坛。父亲种花从不看书,全凭着自己的感觉,但每一盆花都让他种得生气勃勃。小镇上的人们每次经过都会钦羡不已。父亲是个豪爽的老头。看到那些实在喜欢他的花的人,就会送他们一盆,或者分一些枝给他们带回去种。渐渐地,小镇上很多人家的花都出自父亲之手。但在昙花开花前,没人向父亲要过昙花,因为它实在不起眼。
父亲却仍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的昙花。第二年冬天,父亲为它换土翻盆并且还换了大盆。那昙花已从当初的两片薄叶长成了有着粗壮枝叶的真正的盆景了。父亲从来就没巴望过它会很快开花。他觉得它不开花也已经够漂亮了。碧绿的带着一轮一轮月牙边形的阔叶,由粗圆的枝干撑着,肆意地向暗红的紫砂盆外翻展开来,像任性而娇俏的少女,看似漫不经心地挥霍着自己的美丽。在父亲的花坛里,它已经很有点一枝独秀的意味了。
到了六月初,昙花竟悄悄地长出了三个小小的花苞。那嫩嫩的花苞除了给父亲带来了大大的惊喜之外,还给本来不善言辞的他带来了更多的忙碌和不少的话题。那忙碌并不是实质性的忙碌,而是他只要一空下来就会去看它,哪怕有事经过,他也总要回头多看一眼。这时,父亲不再用手去抚摸叶片了,他怕一不小心会碰落了花苞。他总是背着手,绕着昙花或踱着方步,或蹲下身去,带着既满足又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它,浅浅的微笑抑制不住地从唇角一直延伸到满是皱褶的眼角。我想,那时候他的心里一定在和昙花说着什么。他渐增的话题也是离不开他的昙花。几乎就在短短的几天之内,父亲便把昙花长花苞了的喜讯,告知了所有对他的花坛感兴趣的人,而那些人确实也立刻对他的昙花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那段日子,每天都有人在我家门前驻足;那段日子,父亲的花坛很热闹。随着花苞的日渐长大,父亲每天晚饭后散步的时间在缩短。相对于独自散步,他更愿意和他的邻居们谈论他的昙花。
终于有一天,吃过晚饭后,父亲决定不出去散步了。因为他看到那长长的花柄,已经形成了向上的弯钩,将饱满欲裂的花苞举了起来。花苞外面一根根紫红的须也已经张散开来,露出了洁白的花瓣。花苞尖尖的顶端也已樱唇微启。他断定,昙花将要在今晚绽放了。
父亲种的昙花终于开花了!晚上七点半左右,昙花如一位娇羞的新娘在邻居们惊异的目光里,缓缓地掀起了她那带着紫红流苏的头盖。她优雅地探出了洁白纤细的花瓣,有如无骨的玉臂在无声无息地舒展;她矜持地吐出了清新淡雅的芬芳,有如香软的鼻息在不急不缓地浮动。她仿佛知道,今夜自己是最高贵的公主;今夜自己是最亮丽的风景;她仿佛也知道,今夜她将和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一样,无法携着她的高贵和亮丽穿越子夜。于是,她伸展的速度在加快;她呼出的芳香在增浓。她要在上帝给予的短暂时光里,用尽全力将绝世的繁华和绚烂挥霍殆尽!那样冰雪洁净的花朵,衬在黛绿的阔叶间,配上暗红的紫砂盆,有多少人能享如此眼福啊!
仅仅二个多小时而已,三朵昙花在人们的注视下,在人们的惊叹中,尽展了她们的绝色芳姿,同时完成了她们生命中最为完美的绝唱。邻居们是有福的,因为他们有幸看到了人生难得一见的美景;昙花也是有福的,因为她旷世的繁华不再寂寞。父亲更是有福的,因为他用爱心实现了邻居们和昙花的福。
那一个晚上,父亲把种着昙花的紫砂盆擦得干干净净并把它从茶几搬到了饭桌上,他要让所有的人看到它最美丽的一刻;那一个晚上,老烟枪的父亲整晚都没抽一根烟,他怕烟雾会熏坏了娇柔的昙花;那一个晚上,习惯早睡的父亲对着昙花一直守到了近十一点,他看到了洁白的花瓣在慢慢的收拢;那一个晚上,父亲把他那满是沧桑的脸笑也成了一朵烂漫的昙花;那一个晚上,有点耳背的父亲很肯定地说,他听到了昙花初绽时所发出的轻轻的“剥啄”声;那一个晚上,因为掉了门牙而说话漏风的父亲,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一个文绉绉的成语——“昙花一现”;那一个晚上,我干瘦的老父亲成了小镇上种花人的偶像,他在一夜间拥有了不少的FANS。呵呵。
次日清晨,父亲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他的昙花。那三朵昙花像熟睡的少妇,绻着丰腴白嫩的身躯,一副既慵懒又我见尤怜的样子。昨夜那旷世的繁荣一定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与昨晚天人般的惊艳非凡相比,此刻的昙花更具一种沉静淡定的韵味。
父亲犹豫了片刻,便把她们从枝头小心地剪了下来,然后仔细地埋在花盆的泥里。此刻,父亲不一定知道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样风雅的名句;此刻,父亲也不一定联想到“黛玉葬花”这样缠绵的故事;此刻,父亲更不会像我一样发出“一缕花魂……”这样酸溜溜的感叹。父亲只是专心地低头做着他的工作。他始终沉默着没说一句话。连习惯的咳嗽声都没有。事实上,父亲也压根没人可以说话。因为那时才凌晨五点。
父亲做完这一切,便把昙花搬到家门口的花坛里,然后就去进行他每天必做的另一门功课——早锻炼。等父亲回来,邻居们已经围在他的花坛边,讨论着昨夜昙花初开的盛况。昨晚在场的说得有声有色,没在场的更是听得羡慕有加。父亲看到了便咧着嘴又似骄傲又似谦虚的“呵呵”笑着。但父亲却已经成了他们的偶像。他们要向他讨教种花特别是种昙花的经验。不善言辞的父亲总是乐呵呵地重复着那么几句话:施肥啊、照看啦(天知道退休前他是怎么做领导的!),很有点不得要领的样子。但务实的父亲马上就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他告诉大家,昙花其实只要用叶片扦插就能种活的。当场他就慷慨地剪下几片老叶送给了向他要的人。当别人问起,今天的昙花怎么已经只见枝叶不见花时,父亲解释得更是简要而又经典——“呵呵,昙花一现嘛!”。
从那天起,小镇上越来越多的人来向父亲要昙花的叶片。热情的父亲从来不会推辞。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荣耀。后来,要的人多了,他索性把平时修下来的老叶片都分种起来,等别人来要时就送给他们。
由于经常修枝,父亲的昙花反而长得越来越茂盛。几年里,父亲为它换了好几次盆。直到最后,应该确切地称为缸了。那是一个有着淡雅浅绿色的细瓷缸,已经有近一人高的昙花配上这样的细瓷缸,显得高贵而且大器。父亲也成了古稀之人了,但照样地搬进搬出,从没听他喊过一声累。
寒来暑往,昙花年年盛开。经常是从六月一直开到九月底,一茬又一茬地开着,而且花儿越开越多,越开越大。甚至连续两年,十几朵昙花同时绽放的盛况,被搬上了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因为借口工作忙,我平时很少回去。每次昙花盛开时我总是无福领略,都是父亲或母亲通过电话告诉我,有时甚至拍了照片带给我,还是替我觉得遗憾。(为了弥补这份遗憾,父亲后来专门为我分种了一盆昙花送到我新装修的家里。现在也已经可以一次开六七朵花了。这是后话)
所以一旦昙花上电视,父亲一定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别错过了收看的时间。电视里的昙花是真正的SUPER STAR,那份雍容华贵,那份冰清玉洁,那份国色天姿,那份淡定从容真不是我有能力从键盘里敲打出来的!那时父亲是当然的最佳男配角,骄傲的站在昙花边上,对着镜头乐呵呵地说上几句;母亲却只是没有台词的龙套演员,温和地坐在父亲身边,但脸上同样是乐开了花;满屋子赶来欣赏花事的人们则成了最热心的群众演员。坐在电视机前看如此盛况,我总是对父亲充满了感激,充满了敬仰,一如我童年时代对父亲的那种崇拜。我年迈的父亲啊,感谢你用一片温暖的爱心,一双粗糙的大手,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一份美丽,一个奇迹!
(写于2004年10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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