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东

我并不知她的名，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显得很老了。

丑婆婆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子在村里，一个儿子在东北。大儿子叫小麦，是个贪吃的男人，会做豆腐，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豆腐也懒得做了。他的两个儿子，因为家里穷，都未结成婚。还有两个女儿，都嫁了。二儿子叫小棵，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各自成家，有了孩子。三儿子叫小苗，丑婆婆跟着他过。他打了很多年光棍，后来花了一头绵羊的钱，买了一个外地媳妇，那是个神智不太清楚的丑女人。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现在也长大了，在城里打工。但生了两个儿子的女人，不知何年何月又跑丢了，我也没有细问。那两个孩子，与我同辈，我见过，长得周正，不是太灵光，可为人都还朴实。丑婆婆的第四个儿子，我从没有见过，只记得他的儿子在一个冬天里回来，拿着弹弓在树林子里找鸟打。

丑婆婆身材微胖，穿黑色对襟衣裳，五官，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有些模糊了，大约眼睛有些小，脚是裹过的小脚。丑婆婆和三儿子小苗在一起生活，家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小时候我们捉迷藏，曾去过她家。现在我仍记得，他们的房子有三间，很矮，很暗，几只羊，怕贼，晚上就关在堂屋里，房间里散发着一种难闻的羊的粪便味道。里间的房子，有一张用砖头支起来的大床，床上的被子破旧，露出了棉絮。一个裂开缝的柜子，放在床头边，上面有台油灯。有次我和小伙伴想躲进西屋的粮囤，揭开一看，里面有几只耗子，吓了一跳。

三儿子小苗有力气，话少，也不会说什么话，却能干活。丑婆婆把几分自留地全都种上了大蒜，收获后，她把大蒜一辫一辫地编起来，一条一条地搭在院子里的树杈上。她用那些蒜，换油盐钱。他们的生活很是清苦，大约几个月吃不上一次肉。我印象中有丑婆婆肩搭着大蒜去赶集的形象，那时她大约接近80岁了，迈着小脚，走得很慢。到了集上，找个地方把蒜放下来。她不识数，五毛钱一辫子的蒜，别人要买两辫，她需要收两次钱，一次五毛。别人给她一块钱，一块钱是一张，化成五毛的是两张，她就觉着只收一张吃亏了。有一回，别人坚持一块就是两个五毛，她就生气地把蒜拿了回来说不卖了。这事是我的母亲给我讲的，我确信丑婆婆会这样做的。

丑婆婆离开这个世界有十五六年了。她的大儿子，大儿子的大儿子也都因病早逝了。她的二儿子得胃癌没钱看，也去世了。三儿子小苗还活着，现在也五十多岁了。他穿得又脏又破，村子里很多人是看不起他。我却觉得他人好，我的父亲也觉得他是个靠力气吃饭的人，应该受到一些尊重。因此，有时我父亲也会当着别人的面给他递上一支烟。为此，我父亲也会被非议，好像他做了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是表现自己的高尚和平易。我过春节回家时，遇到他，也会给他烟抽，我觉得他活得不容易。

村子里许多老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往往被称为大奶奶，二奶奶，某某他娘。丑婆婆肯定是有着自己的名字的，不过，我确实不记得了。十八岁离开村子，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不知多少曾经熟悉的，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声容相貌的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或者说已经不在人世十多二十年了。有时我会想起他们，为什么要想起？大约是他们的存在构成了我对故乡，对成长时光的回忆。

世界上的人那么多，除了我们村的有些人还能记得丑婆婆，大约没有谁会记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