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思想走在小说之前

陈再见

写小说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小说，写了小说之后，对于小说却更加迷茫了。写之前的“不知道”应该是行外人的无知，但至少在阅读时保持了清醒；如今的“迷茫”则是身陷其中的彷徨了，一种无助、没有方向感和对自己苍白的思想极度怀疑，种种情绪折磨我多时，没能于自身和外界找到答案。

然而最近读了徐东几个小说，惊喜之余似乎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关于徐东，人们更愿意讨论的是他的西藏系列小说，我也读过一些，写得确实好，在现在跟来跟去的文坛现状下，确实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但除了西藏系列小说，徐东的其他小说也写得很好。总体来说，徐东的小说不是以情节和故事取胜，也不需要多么独特的构思和文风，徐东的小说靠的是思想，他总能把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和想法悄无声息地融入到小说里去，让读者读到的不仅是情节和人物，更多的是沉重、思考和共鸣。

徐东的《离开》，表面上平淡无奇，篇幅不长，似乎只是作者无心之时的泛泛之作。整个小说的好我是在最好才读出来的，即“我”跟一个朋友的电话过后，那句“你也会说操啊，祝贺祝贺，这才像个男人嘛！”。我想，在这句话里，虽是借朋友之口说出来的，其实也就是“我”自己的心声。然后就有了一些思考，现实生活中的复杂的人际关系，人的自我隐藏、自我欺骗等问题，及引发的如何活出自我、真我……当然这些也就是小说所要表达的意思。通过一个人物呓语一般的自我倾述，如此写法实在另类，但其实也是冒险的，容易落入虚无状态，言之无物等情况发生。比如，我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就曾对其产生失望，幸好最后“我”与三条狗之间的交流以及朋友的一个电话，让我有眼前一亮之感。

徐东似乎热衷于把沉重的题材虚无化、童话化，或者说魔幻化。《雪山》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整个小说读下来，有种莫名的压抑感。写都市爱情，徐东用的方法和语言是不一样的，里面有他的思想和气质在，因而读起来也就不是一个都市爱情小说那样简单，有了哲学味。

小说中的安是个典型的都市女孩，自由开放，放荡不羁，她适应了都市里的“快”，快到以性爱的方式来表达爱情，开始到结束，都在这个过程里经历；卡朋却是个慢家伙，他有着庞大的体型，同时也有细腻的感情和近乎迂腐的爱情观，从这点看，他不适合在都市里生活，因而也注定与安走不到一条线上。然而这些也不是绝对的。就像安在内心深处也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她想用性爱的方式来表达爱，我们也不好怀疑这个方式的错误，只是卡朋不接受而已。而卡朋的不接受也是一种短暂性的爱情坚贞，当他看到雪山和安同时出现在眼前时，他的思想也在矛盾和动摇。雪山的出现，也许就是这个目的所在吧。雪山是纯洁的，卡朋在雪山下的冲动因而也变得纯洁。

爱情是什么样的，徐东没有明说，也不需要了。但结尾处很有意思，“回来以后，我再也无心寻找安了。不过我还是在想，安一直不知我住在哪里，如果她像我一样有着爱情的嗅觉，或许我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作者在暗示着什么？暗示安的改变么？安会因为雪山而改变么？雪山能否让她拥有爱情的嗅觉？……这些留给了我们无限的想象。而可以确定的是雪山已经把卡朋改变了。

类似风格的小说，还有徐东的《避之不及的猛虎》。其实我更愿意把这个小说当作一个寓言、童话来读。它再次印证了一句话：小说最终是靠思想在支撑的，而不是故事或情节。读这个小说，感受尤为深刻。周无疑带有作者本人的色彩，他的遭遇和思想，可以说都来自作者自身，是作者的一个“发言人”。由此，我所感受到的东西，便多了份亲切和信服。身体里有个笼子，笼子里有只猛虎。多好的意象，对于一些心怀大智却暂时落魄的人们，这是再好不过的描述了。文中大段大段的出自周之口的“大道理”，能想象他竟是一个拾荒者么？当然这也是这个现实世界普遍存在的悲哀，思想越是高尚、智慧越是超脱的人，似乎总摆脱不了在底层挣扎的命运。而那些高楼大厦，看似坚硬，实则脆弱，不堪一击。这大概就是作者所要表达的另一个意思。

“周说，我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走出来，我怕我眼睛里的光芒，也可以说是我心里的光芒被阳光和众人的眼光所伤害。”这让我想起作者在另一个小说里的一句话：“我怕我一开口，这个世界就变了。”可见，一个出色的小说家，一直是靠着灵魂和智慧在写作的，而不是投机取巧，迎合大众。

小说的最后，“我”的骨头被咬碎了，藏有作者一些无奈却也美好的愿望在。我们姑且相信，是老虎终究是囚不住的，他会咬碎这个俗世里任何一根脆弱的骨头。

我与徐东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每次见面，我更愿意像读一个小说那样去感受徐东这个人的存在。在城市生活多年，徐东俊朗的外形和装饰其实已经沾染了城市的气质，但仔细倾听，他骨子里敲响的还是乡村的声音，这从他空灵的诗歌和睿智的小说里都能感受得到。徐东经常说，他更愿意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小村庄或小城镇去生活。这是徐东作为诗人天真的一面，但其实为了生存，他还是不得不生活在令他厌烦的城市纷杂里，在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工作事务的枯燥中，徐东周旋其间，用的却是身为小说家的冷静、淡定和智慧。我想，这才是徐东真正令人信服的地方。

身居都市，回望村庄，用淡定得几乎无声胜有声的笔调书写村庄里的人事，这是我读了徐东的小说《火车在大地上通过》时的感受。从小的村庄生活，给了徐东细腻的思想，也给了他一双属于观察的眼睛。和大多数从农村出来的作家一样，徐东对写自己家乡的文字也有着偏爱，写关于家乡的文字时，我们能感觉到那些文字在慢慢地跳跃，朝着家乡的方向。《火车在大地上通过》，这是一个需要我们一字一句读完的小说，且在这个过程里，心里的感动与惊叹就没有停止过。小说用近乎家常聊天式的质朴言语叙述了一个老人的心里活动、行走，及生活细节，几乎没有故事，没有开头发展高潮结尾这样的传统小说看似应该具备的环节，可随着作者平静淡定的叙述一句一字看下来，我真的激动不已，原来小说也是可以以这样的面貌出现的，并且当以这样的面貌出现时，她似乎就更像小说了，更能打动和激触我们的心灵深处。

我很喜欢这个小说，几乎看不到任何的瑕疵，尤其是里面关于老人的心理描写和动作细节，更是让我惊奇，要么作者本身是个当过老人的人，这显然不是，唯一的解释就是作者对家乡细微入致的观察，对老人这一孤独的多少受遗忘的群体的关怀和爱，期间的情意，在文中随处可见，比如老人用数钱来证明自己还活着的那个细节，简直传神到极致。

文本背后的主题作者没有挑明，也无须挑明，但读过之后其实已经很明了了。我们的村庄在一天天变老，老人在逐渐增多，而对待他们的所想所感所需要，我们又能理解多少，能帮助多少？这提升到如何对待身边老人的现实问题上。所谓的孝顺，又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其实作者已经在字里行间有了些许透露，文中一句，很能说明问题：“要是他不想闲着，他们就跟他生气，说他那么大岁数了，再干活村子里的人会笑话他们。只有孙子理解爷爷，说爷爷闲着没事儿，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有利于健康。但是孙子的话不管用，对于儿子儿媳来说，他们在村子里的面子很重要。”这其实就是现如今乡村里所存在的现状。我们有一天也会变老，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啊。

读徐东的小说，我心里总有一个强烈的顿悟。小说之前是思想，思想走在小说之前，之后才有小说。思想当然不是说教，它是润物细无声，它像一颗油溶进水里，互不排斥，却也兀然呈现，明眼人一眼就能抓住。而思想的由来，则有如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意味了，作为读者，简单的文字背后，我们或许难以想象作者所经历的刻苦和艰辛。但有一点似乎被多次印证了的，生活的阅历，书本的滋养，加上自身的思考，这些都是思想的来源渠道。笔下的文字能否跳起来，全靠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