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薇起身去洗，我听着哗哗的水声。我在想，小微也许是爱我的，许许多多的人也许正像我爱着他们一样，他们也爱着我。而那时，我，爱着一个具体的人，小薇。

我拉亮灯，找到烟抽。我抽了两口，然后又熄灭，去刷牙。刷完牙回到卧室，把灯熄灭，等着小微。我觉得我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在现实中进行的。我感到我是需要从现实中进入到一种通过精神所能到达的另一种现实——我要抱着她，赤条条地抱着赤条条的她。我要与她做爱，然后谈论诗歌。这一天我好像等了很久，而这一晚过后，不知道我们明天会怎么样。

小薇洗了很久，像是在思考怎么办。我也在想她会想些什么——她会想到我们有可能发生她还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她可能有一些兴奋，也有一些幸福，有一些怕，有一些难过……

小薇终于洗完了，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我从床上走下来，穿了件衣服，摸黑走到她身边。我从侧面抱住她。她把浴巾系到自己的胸口以上，一开始身体有点僵硬，后来她把湿湿的头发蹭在我的脖颈上，身体渐渐软和下来。我们住在十二数，楼下公路上的车仍然在深夜沙沙地急驰，但我却感到很安静。

小薇不说话，我们就那样待了一会。后来她突然想看看夜景，我也想和她一起看看。我们来到阳台上，向下看。城市的楼群中依然有许多灯火亮着，天灰蒙蒙的。

小薇抬起头说，你看，有月亮。

我没吭声，我从她的后面环抱着她，感到幸福，也感到欲望。欲望多么美，我想，死亡是多么诱人——也只有死亡使一切确定下来。

没有星星……小薇轻言轻语地说，嗯，有星星，不仔细是看不到的……

我吻了一下她的脖子，我的心里有些莫明其妙的难过——好像小薇发出的声音使我难过，好像她发出的声音证明她是一个现实中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纯粹的灵魂——而这使我矛盾，但这种矛盾从来就有，只是我用想象把这些矛盾在感觉中消除了。但，无论怎样，在夜晚的我们，仍然是美妙的。

小薇说，你……真的，爱我吗？

我想了想说，我爱你……但是你可能不理解我会怎么样爱你。

我理解，小薇说，我说不出。

对，我说，我们不需要说出。

我把小薇抱起来，走进卧室。当我把她放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

我说，我抱着你是舒服的，是幸福的，就像抱着整个我想象中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是我们认识的现实世界的光辉。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是存在的，但有可能不是长久的。将来也许你会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但是我觉得，只要你幸福，你快乐就好……

小薇仰起头，想看到我，但房间里很黑。

我把床头灯拧亮一些说，我想拥有你，成为你的部分，也让你成为我的部分。我想教你写诗，我想象我在拥有你的时候可以让你明白什么叫诗；甚至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经历更多一些的人；我是矛盾的，我像比任何人都矛盾——我想拥有你，又不想伤害你——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种伤害——我只想和你相爱一阵子，或许只有一个夜晚。我的心里满是我想象来的痛苦与绝望，而这使我感到幸福——你能明白吗？

小薇看着我的脸，摇摇头。

你吻我吧，我感到自己需要安慰一样，说，你吻我一下。

小薇想了想，没有动。

我起身吻了一下她的脸。

小薇睁着圆圆的眼睛，像是要鼓起勇气望着我，她的微笑有些勉强，有些假——但也可以看成是她想要的，真诚的——她还有点想哭的意思。

我感到自己心灵的明亮，我把自己的由用意念中形成的帷幕拉上，动手揭开了裹在她身上的浴巾，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身子。我的手感到她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我看着她的脸，她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我感到我们的时空是纯粹的，我们灵魂在生命的内部像雪花飘落向大地，像鸟儿沙沙飞过蓝色的天空。

我想停下来，再说些什么，这使我感到自己在现实中所形成的一种生命空间的有限性，而这种有限限制了灵魂的自由，我对自我灵魂的一种体验。

我说，你现在在想什么？

小薇仍就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你对我还没有什么了解吧，你就知道我是一个诗人，你不想了解得更多一点吗？

小薇睁开眼，看着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我吻了她一下，说，你觉得你自己真的像我说的那样，可以成为一个诗人吗？

小薇肯定地点点头——我怀疑她为什么会这样肯定，我变得开始不相信自己。

你觉得你能理解我是吗？

嗯。

所有的一切都能理解？

嗯。

你以为你理解了，所以你就认为你能理解？

嗯。

小薇。

嗯。

你想哭吗？

嗯。

我也想。

嗯。

你为什么老是“嗯”？

嗯……

你觉得我坏吗？

小薇摇摇头。

其实，小薇可以是许多小姑娘的名字，而你就是许多个女孩，你是她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是她们工作与生活的点点滴滴，是她们内心的想法以及生命中的爱。但是你又只是你，你有你的现实，在现实中，每个人都有许多无耐，都有许多烦恼，当然也会有快乐，有幸福的感觉——我喜欢你是因为我觉得我孤独，你美丽，有着一种让我说不出来的感觉，我觉得你就像一只小猫咪，有着软软的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好像还有几根硬硬的胡须——你懂吗，你还像过去一些消失了的人，是一切人的现在，而你又有着你的现实，与我的现实相互交错，让我想和你发生点什么——我们一起来度过时间，度过属于我们的，度过了就再也不可能回来的时间，然后我们继续各自向前，经历我们的人生。我是爱你的，小薇，我爱你像爱一切人。爱使痛苦。好的诗人会更痛苦，好的艺术家也是这样。我们不想和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那样生活，虽然我们也像很多人一样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喜欢拥有，但是不管我们经历多少，我们的内心里依然是纯粹的。你理解什么叫纯粹吗？理解一切，包容一切，接纳一切是一种纯粹。生与死，爱与恨都是一种纯粹。诗人的纯粹是，他想对一切人说话，说关于他的爱的感受。

嗯。

诗人也是有欲望的人，欲望也是纯粹的。

嗯。

纯粹甚至也是一种罪恶，一种欺骗，一种伤害……

嗯。

你理解自己的身体吗？你现在十八岁，或许你也想过要与某个男人在一起，这与爱情没有关系——每个人的爱情在我看来都与一切人有关，而不仅仅是与某个人有关。你想享受你的欲望，不仅仅是通过肉体，还要通过精神——而美的事物，是产生精神的源泉。

嗯。

一个人生活在众人之中，受众人影响，人就会渐渐的不清楚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自己——好的艺术作品可以使人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欲望，自己的爱，自己的纯粹。

嗯。

这会不会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认识呢？也许是，我也不确定，我觉得人类的存在因为有智慧而变得复杂起来……我在想，假如我说的话你不能够理解我该怎么办？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拥有你，我想和你合二为一，但是如果你不能理解，我就会感到自己像个骗子。

嗯……

有许多事可以做，但有一些事情却是不能做的，例如欺骗别人的感情，偷抢别人的东西——总之，损害别人的事，是有损自己精神纯洁的事，都是不能做的。

嗯。

假如我们在一起了，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是自由的——我们可以过各自的生活，寻找我们自己想要的人，想要的一切，我们甚至可以是相爱的，但，我们都是自由的，也可以爱上自己想爱的别人的。

嗯。

也许有一天你会感到痛苦，我也会，但是，我们也可以理解为，那种痛苦，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嗯。

现在我们开心一点吧，行不行？

嗯。

现在我们住在各自的星球上。一个星球上有你，另一个星球上有我，我去你的星球上去做客，后来我与你躺在你的星球上，我们都很孤独，所以我们抱在一起……

嗯。

让我亲亲你——我在心里说。

我亲了亲小薇。我仍然不确定我是不是该要她，我有一些难过，我的难过就像是悬挂在一堆堆洁白的云中，不知道是向下落到地面，还是向上升到无限的空中。

我甚至想让小薇对我有一些反抗，让我有一个停下来的理由。但是小薇没有，在我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只是有一点紧张。我们感到身体的幸福成为了精神的部分，我们感到爱是存在的，而爱也会使我们产生些微的厌倦。

我看着入睡的小薇，害怕天亮，彻夜未眠。在我的感觉中，小薇已经是一位诗人了，尽管，她一生也不曾去写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