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不缺，整整一百三十张
(2009-02-24 10:5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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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丹丹
瞎子
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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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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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不缺，整整一百三十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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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窗已打开，火炉已搬走。他在屋里坐不住了，盼着照相的丹丹在这一天突然走上门来。丹丹很可能做他的小儿媳妇，他从小儿子和丹丹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一点。
干燥的空气里充满马粪的气味，生产队马棚里的一匹匹瘦骨嶙峋的马把嘴放到石槽子里吃草，神气地喷着一团团热气的响鼻。一个妙龄姑娘大胆地摸着一匹白骒马的耳朵。马摆着头亲昵地用嘴去够她的脸。她穿一身花袄花裤，显得有些臃肿。他按着铡刀给牲口铡草，觉得有用不完的劲儿。
那姑娘是他如今的老伴儿。在那时觉得她很美。可这美好的记忆在他的大相册里没有记载。连一块镜子都不曾有。他俩只有在清澈的河水中见过自己青春的容貌。谈觉得这是此生此世天大的遗憾。
然而这几年他的相册里已有一百三十张照片了。
“我整天走村串户给人照相，没遇见几个老头儿照这么多相片的，有相册的更不多！”丹丹这句话使他颇为神气。每次照相他都像年轻人那样活泼。在那按动快门儿的庄严时刻，他总可以使自己神态自然，大大方方。可第一次却照成个瞎子。那会儿他手里刚刚有了打盐买油不发愁的钱，穿着打了三块补丁的棉袄，他在离家三十里的镇上发现了一个照相馆。手里有俩钱儿，惟恐不够，进去问了一回，才敢财大气粗地照了一张。服务员像丹丹一样，水灵灵的。很老练地发号施令：坐稳、挺胸、抬头、别眨眼儿……回到家里神气十足地向老婆吹了一番。待取回照片时，一看是个瞎子，十分气恼。两口子在煤油灯下研究半宿，不知原因何在。
“拿出老吴的比比看，人家为啥照得好？”老婆说道。
“对啦！你取出来。”他把刚剃过的光头一晃。
女人利索地翻腾出藏在很保险的地方的一个包包儿，取出一张照片。一对年轻夫妇，男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女的微笑的脸上带着一点儿羞涩。
“咋回事儿呢？”光头在灯下晃动。女人的灰白头发挨着光头。专心致至研究，到底还是琢磨不出啥缘故。后来他想起那拍照的姑娘专横的样子，骂了句娘，把过错搞到她身上了。
“没法给老吴了，好好的人弄成个瞎子，往后再说吧！”老婆很懊悔。
他正直，实在，讲义气，一直没有把老吴忘掉。那年庄上来了个年轻人，三十多岁，据说是从县里来的，姓吴。开始搞不清身份，后来住进了他的西厢屋，才知道是来劳改的。
老吴干活儿不会偷懒，可没多少劲，瘦瘦的高个儿，干一天活计累得够戗。可是不管咋儿累，每天晚上从来不忘看书，有时还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一写就是多半宿。
在生活上他处处照顾这个年轻人，在相处中，发现这老吴胆小怕事，很软弱，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不管上边怎么说，别人怎么讲，他总认为老吴是好人。
有一年夏天，水泵的龙头被杂草堵塞了，老吴下河拽水龙头，一下扎进河里，险些淹死。他跳河把老吴救了上来。这件事使老吴对他感激不尽，哭了一鼻子，掉了许多泪。
又是一年夏天，老吴大难临头了。据说是给老婆写信出了问题，里边有反动话儿被查出来。上边来人要把他弄走，不知到哪儿去。这天晌午，老吴把一张全家合影给了他，眼泪汪汪的：“把这相片留给你们，如果我没事，将来把你们的相片送我一张，我不会忘记你们！”
两口子哭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老吴被带走了。他俩唉声叹气好几天。
这张照片是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的。
照一张相成了他的夙愿。在这上花钱，老婆绝不会心疼。于是就到镇上照了一张。想将来知道老吴的下落送给他，谁想……
唉，这个该死的丫头片子！
第二张照片除了神态呆板点儿，总算成功了。以后又有第三张、第四张……可是老吴一直杳无音信。
日子越过越红火，照相花钱已经不犯算计了，他发家了，财大气粗了。大儿子和大儿媳妇磨香油，小儿子开“黄河”搞运输，他养蜂。若不是怕自己不会使用照相机，早买了。照相竟成了他最大的乐趣。小丹丹给他照了几年相了。以往她决不会不收费，现在这姑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收钱了。他只好把钱给小儿子，由他转给丹丹，究竟收没收也就不必细说了。
“您看今年春天怎么照？”随着一阵春风，丹丹来了。
“听你的！哈哈哈……”
春天属于他，他心里永远是春天。杏花开得热闹闹，无数的蜜蜂嗡嗡嘤嘤的唱着采蜜进行曲，一排漂亮的蜂箱站在杏树下。他坐在一把小马扎上，脚下一片片茸茸的绿草。他神情飘逸，口衔烟袋，悠闲自得……
对这张相他不太满意，说还没注意就按动了快门儿。可丹丹却拍手叫好，说拍得肯定出色。
几天后市里的报纸刊登了这张照片，并且报道了他劳动致富的消息。原来丹丹受一位报社记者之托特意拍了这张照片。他出名了。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他家门口，走下来一个高高的胖子。看了半天才认出是老吴。老吴如今是局长了。贵客临门，杀鸡宰鹅，为老吴接风。他像个孩子高兴得合不上嘴。
“早想看你们来，忙啊！”老吴点上一支过滤嘴“又养蜂又磨油还搞运输，你真行啊！”
老吴在墙上那带金边儿的镜框中看到了那张自己与妻子、女儿的黑白合影照片，沉默了许久，大概回忆起了往事。
“那女娃是大姑娘了吧？”
“在市里上大学，今年毕业。”
“有出息！唉，一晃啊，都过去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走了出去。
一会儿，和大儿子一起拿进几瓶香油和蜂蜜：“老吴啊，瞧，自家出的，带回去尝尝吧。”他又转身从柜里拿出那宝贝相册递到老吴面前：“这是我的相册。活了五十多岁没照过相，这几年都补回来了！”
送走了老吴，他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点上一袋烟，抽了两口，突然发现那本相册躺在茶几上。
他拿起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
一张不缺，整整一百三十张。
他自言自语地说：
“老吴，你怎么忘了带几张相片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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