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雨水渐稀，星星点点地在城市上空飘洒。孙意起床后下楼，准备在这种清新的空气里步行走走，舒展一下自己由昨天开始变得有些紧绷的神经。在楼下铁门外人行道上，正巧瞧见一辆美式军用吉普隔街而停。车上坐了个风衣礼帽的年轻人，嘴边含烟。他心中疑惑，快步向前七八步，在一家小杂货铺前停下，买了盒香烟，便假装点火边扭头偷偷窥视。只见楼底住户马先生打着把洋布伞，步履匆匆地过了马路，收伞往车里一坐。车子马上加速，沿着街道直向前开走了。

孙意看着他这副出行的架势，有点儿诧异。看样子，他不像自我介绍的那样是个普通商人，倒像是舆论里大张旗鼓鞭挞的党棍特务了。正猜疑之际，忽然有只手在他的后脊上一拍，一个男人清脆利落的声音说道：“大隐隐于市，对不？”

孙意掉头去看，是楼下和马先生对门的李先生。李先生容光焕发，头发用发蜡固定得一丝不苟，笑吟吟地望着他。孙意听他的话意，是说方才乘车离开的马先生，摇摇头说：“你这词儿用得太大了，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位居下僚的小角色。”

李先生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天真，孤陋寡闻。兄弟我过去在军中的时候，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这位马先生，我有密友知道他的一些底细。呵呵，好生了得。唉！不说也罢，告诉你会睡不着觉的。”

说罢这番话，李先生略为颔首，告辞而去。孙意目送他的背影在前方的弄堂口转瞬消失，弄不懂他这般欲说还休般的真实含意，双手插兜思忖片刻，落寞地沿着人行道漫步走着。天际渐渐地放了亮，雨点止住，微弱的阳光透过云霭散发着热量。这半暖半湿的空气里更加令人难受。

孙意一身春装穿在身上，左右为难，但自忖是个男人，这暧昧不定的天气里捂着点衣服，防止感冒受凉。他带着几分馋意看着街面上那些早已换上裙装的露出套着尼龙丝袜半截腿袅袅婷婷走着的摩登女郎，不无懊恼地想该回去取来速写本，将她们保存在自己的画纸上。不过，往后的天气必然一天热似一天，又有充足的阳光，明艳的色彩作背景，眼下心动不值一提。美好的，能够大饱眼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在对未来的憧憬中，孙意加快了步伐，吹起一段异域风情浓郁的民谣小调来。今天出门的正事重新占据了他的思绪。他要搬出那座从昨天开始变得可怕的公寓，另觅新居。不过，上海最近这些日子的空房租屋，并不像想像中那样比比皆是。转了两个街区下来，结果发现空屋虽多，房主少，愿意出租的更少。他稍加思索就洞察了其中的缘由。过去近一年的逆产清点中，那些从重庆空运而来的接收大军，秉承着‘五子登科’的行动方略，已经这些处于繁华地段的上等房屋从汉奸们手里剿扫一空。太多的房产刚刚归纳到他们名下，重新出租亟待时日。真要租个价格和算的房子，往北往西那些个下角落地带也许会有收获。

弄清楚这形势后，孙意望着街道两边那些式样别致的建筑，心中踌躇不决，是再在这公寓里住些时日，还是换到别处呢？云层渐渐增厚，又刮起了风，郁闷的天空重新开始下雨。短暂的放晴诱出的众多行人们开始慌乱。有的躲在街边店铺边避雨，有的撒开双腿奔跑，街面上一片抱怨声。孙意晚节不保地脱下了外套，举在头顶，转身往住处走。

刚刚转过街角来，听到路边有个女子的声音，清晰地透过雨丝来：“孙先生，请等一等。”

孙意定睛去看，竟是楼下那位许芳儿许小姐。此刻的许小姐，穿着过膝的白皱纺裙子，手里提着只袋子，头发湿漉漉一片，显然是和他一样遭雨了。他笑了笑，走过去说：“许小姐，原来也出门逛街了，一起回去行不？”

许小姐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双手抱袋于胸前，低头俯身站在他展开的外套下面，脚步轻盈地和他并肩而行。在公寓门外的路口，公寓房东打着把伞神色机警地出来，猛不丁和他们迎面相遇，不由得呵呵一笑。许小姐顿时羞红了脸，埋头一溜烟抢上前去分开距离。孙意跺足说：“到了家门，反而淋了雨，这一路白走啦？”

房东摸摸鼻子，说：“我什么都没有瞧见，你们当我不存在就行了。”

他这话一说，许小姐更加不好意思，飞快地奔入公寓。孙意白了房东一眼，说：“煞风景，败人兴致！”

房东转而变得愁眉苦脸起来，说：“你是无事一身轻，光图着风流快活。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昨天这案子，警察局传讯我去，你也陪陪我？”

孙意此刻的心思都放在许小姐身上，哪里肯答应，微笑着摇手，尾随着前面美人儿的踪迹进楼去了。房东见他拒绝了，笑脸耷拉下来，锁紧了眉头，持伞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