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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太太努力地咳嗽。顾亦农依稀听到熟悉的房门关合声,然后是竭力轻微的脚步声。稍后,房东太太让开道路,放他上楼。他爬上二楼,却见李先生站在楼梯那端他们自己的卧室门口,尴尬地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顾亦农开门,进了房间,仔细去看书架上的书籍排列次序,发现两本泛黄的线装书明显地凸突在外面。这两本书,是他搬到此处后从未动过的。平日里,总是凹在里面,毫不起眼。这模样,显然是刚刚被人动过了。
顾亦农心中有数,方才房东太太故意拦阻去路,大声叫唤,实际上是在提醒掩护正行不轨之举的丈夫快些收手离开,而李先生也只来得及从这房间里出来,跑到自己的卧室门口。总之,这对夫妇的行为,仅能用拙劣二字来形容而已,仅仅幸免于被顾亦农当场扭获。
顾亦农没有声张,心里开始盘算起搬走的心思来。天黑以后,心怀鬼胎的房东夫妇上了楼,盛情邀请他下去吃酒。顾亦农也不推辞,索性下去继续看他们的表演。楼底客厅一侧权作餐厅,桌子摆开,菜已上桌,酒已温热,一派温馨的家庭氛围。顾亦农被强行让在上座,仔细看那菜肴:清蒸鳊鱼、糖醋排骨、酱黄瓜、罗皮拌香干、油炸面筋,外加一盆鸡汤煮青菜。
顾亦农心中好笑,六样菜中,四样是酱菜铺子里便宜货,装盘作样顶数。那鸡汤是昨天吃完鸡剩下的,正好下青菜,倒也体面。
李先生不知道他的想法,斟满了一杯酒请他先尝。他也不推辞,喝了一大口,感慨道:“李先生,谢谢你们夫妇这大半年来的款待。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终须有一别的”。
他此话一出,令房东夫妇霎时脸上变色。李先生惊道:“顾先生,你莫非想搬走吗”?
顾亦农笑而不答。这俩人面面相视,神情似乎颇不自然。李先生强笑道:“嘿!顾先生,咱们相处了这么久,彼此都很融洽,为什么生这样的念头呢”?
顾亦农依然不答,举杯邀他喝酒。房东太太倒底是个女人,沉不住气,脸上肥肉颤抖了一阵,忽然泪水涌出,哇地大哭起来,起身便上楼去。接着,楼上传来了她歇斯底里的尖厉号哭声。
顾亦农这会儿倒糊涂了,看看身边的李先生。李先生煞白了脸,连声催促老妈子去安慰她几句。自己旋而掉转头来,盯住他看看,说:“顾先生,内人失态了。请你原谅”。
顾亦农不动声色,照旧以杯相邀。李先生见他不开口,心中焦急如焚,无计可施,只得陪他饮酒。顾亦农边喝酒,心中边思量这夫妇今天的反常举止。先是夫妇俩合谋,一个望风,一个入室窥探。这会儿,听自己有搬走的意思,一个劝阻,一个忍耐不住竟嚎啕大哭。他们的如此作为,究竟是为什么?这其间好像有些蹊跷。
李先生一眼看上去,就是心不在焉的杨子,根本无心喝酒,七拐八绕又将话题扭转到了关键点上来。他殷勤地夹了一块鱼肚上鲜嫩无刺的鱼肉给顾亦农,笑道:“她四舍不得你搬走呢。这番痛苦,连我都甚少见到。人吗,相处惯了,本就处出了感情。咱们天天朝夕见面,又常在一张桌上吃饭,时间一久,就当你是家里人了。是家里的小弟弟。乍一听说你要搬走,这份伤心噢,那就没法说了。所以,我劝你还是三思。看在咱们多时的情分上,我也可以减少一部分你的房租。要知道,这样的世道,物价飞涨,这样的价格对你而言,已经是很公道了。估计,再无第二家房东能够向我这般慷慨了。谁让咱们亲似一家人呢”?
听李先生主动降租,顾亦农心中更加狐疑。但他暗自拿定主意,绝不松口,看这出戏到了最后,该是个怎样的结局。到那时,怕是他们的底细就要水落石出了。李先生见他坚不开口,也不便多言,只好不断地替他加酒,夹菜。这场漫长而无味且充满了猜忌的晚宴,一直吃到晚上九点后,方才结束。
这时候,房东太太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还特地下来坐了片刻,撑起笑脸来跟顾亦农东扯西拉地聊家常。顾亦农只顾着考虑这对夫妇的异常之处,忘记了黄酒凶猛的后劲。这会儿自觉酒足饭饱,说了声谢谢,拿着牙签站起身来,顿时一阵眩晕自腹间涌上头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一手扶定桌面,去看李先生,发觉他竟然和身后的房子、桌椅一起翻了个来,眼前景物旋转轰然仆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房东夫妇见他醉倒在地,忙叫来老妈子,三个人合力,将他横抬着上了楼,脱去外面的衣裤,塞进被窝里去。李先生见他鼾声大作,这才轻松下来,说:“但愿他酒醉之后,把今晚的事情一股脑忘个干干净净”。
说完这话,他将手中的外套往椅把上一搭。突然间,外套衣兜里滑出来支手枪,啪地一声脆响,掼落在楼板上。这房中三人吓了一跳。李先生蹲下去,拣起那把手枪来左看右看,心惊胆战道:“我说,这个人是煞星,给咱们带来灾祸罢。完了,完了!这下子咱们给他拖累死了,死无葬身之地呀”!
他大声地说道,好不忌讳昏睡中的顾亦农,转身提枪回卧室去了。房东太太抱住了老妈子嘤嘤地哭泣。老妈子也害怕,浑身直抖地扶着女雇主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