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黄昏前，顾亦农在路边花店买了一把红玫瑰，拢在胸前兴冲冲地返回住所。冷不防，房东太太在门边一脸的严峻，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人像是个灾星，又给我们惹事来了。”

顾亦农吃了一惊，未及答话。客厅里踱出一个黄毛蓝眼的洋人来，正是巡捕房的探长雷洛。

雷洛探长含笑说：“李太太不要耸人听闻。我只是照顾先生了解一些事情，决无他意”。

顾亦农尴尬地放下手中那把娇嫩欲滴的玫瑰。雷洛探长摇头开玩笑说：“怪不得见顾先生面有不悦。原来是怕我耽误了你的浪漫约会了。放心，我只占用你一小会儿时间，不会让你误了佳人的约期”。

当下，俩人上楼，去了顾亦农的房间。雷洛四下里打量床对面那排书架和书籍，问它们都是从那家书店买的吗？顾亦农摇头，说明自己只是和那店主做过一笔交易，买了四本书。雷洛问是哪几本，是否在这里？顾亦农说基本上都在这里，只有一本给别人借走了。

雷洛停住脚步，问借走的是什么书？借书的是什么人？

“这人你也认识。咱们初次见面时，您不都了解了吗”，顾亦农拐弯抹角地说。

“林小姐，难道她的家庭文契就藏在你的那本书里？书名是什么”？雷洛探长立刻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老学庵笔记，一本旧书而已。我反复看过，没见着什么文契，所以就没太当作回事”，顾亦农还是不愿说出自己昨晚那段遭两位女性转手的荒唐事儿。

“有意思。看来我得抽空去好好拜访一下那位林小姐了。她，可算是个有趣的妙人儿”。

雷洛探长果未食言。黄昏时，告辞而去。顾亦农惦记着约定的时间，忙去楼上修饰、装扮了一气。头发用发乳抹得齐整，仅有的一套西装穿上身来，将已然蒙尘的皮鞋擦了又擦，顿时精神焕发，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他捧起花儿出门，引得房东太太左右打量，赞叹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裳。顾先生今天好扮相，去赴约会了吆”！

顾亦农上了辆黄包车，直奔那家名闻遐迩的白俄西餐店。这会儿，华灯初起，满大街都是夜出寻欢的人们。电车甩着长辫在路中央缓缓地行驶着。上面眼花缭乱的广告招贴画，和街道两侧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招牌，共同揭开了这个不夜城夜晚的序幕。只有街头巷尾传来暗哑胡琴伴奏的卖唱女凄婉的歌声，才似有若无地暗示着咫尺之外的悲惨现实。

顾亦农坐在车上，晚风轻吹过他的脸庞，往日的寒冷似乎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洋溢着无限春情的温馨。

本着东道主的礼节，他提前一刻钟到达目的地，先行进去，选了张靠近窗口的台桌坐下，将花儿暂插在瓶座里，面向窗外灯红酒绿的街头，等候这意中人的到来。

吕媛小姐本着年轻女性的矜持，特意晚来了十分钟。她出现在街道上时，明显看得出刻意修饰的痕迹。一件狐皮披肩、长而束腰的新款长裙，衬托着修长丰胰的身体行走时摇曳生姿。顾亦农在窗子内侧看得发了痴，眼睁睁见她穿越了门厅来到近前，竟一时忘记了该说该做什么。

吕媛见她失神的模样，笑道：“傻愣什么？我难道来得太迟了”？

顾亦农回过神来，连忙站起，将那束红玫瑰郑重其事地捧起，送到她的面前。吕媛道了声谢，接过去依然插入瓶座。顾亦农嗅着她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淡雅香水的芬芳，陶醉不已，既像是感慨又像是梦呓般道：“在学校里时，你可是高高在上的校花，像我们这般籍籍无名之辈，哪有机会能够交往？现在，我心里正在怀疑，坐在我身边的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不是我震旦大学时的同学吕媛小姐”？

吕媛噗哧一笑，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说：“别贫嘴，我可是肚子饿了，听这样的说辞虽然心里受用，但还是不当饭吃”。

吕媛这番实用主义的话语提醒了顾亦农。他赶紧起身叫来侍者，点了两份牛排，一盆罗宋汤掉转头来问吕媛还喜欢吃什么？吕媛指指自己的肚子，表示吃不了这么多，足够了。于是，顾亦农吩咐侍者上菜，自己掉转头来，继续方才的话题。

但吕媛似乎对此不太感兴趣，反过来问他在此地的境况，以及在老家的情况。顾亦农心中高兴，把这当作她对自己个人的一次摸底了解，便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并刻意把江西老家的产业规模适时地扩大了一倍。

吕媛笑盈盈地听，不发表看法。不一会儿，牛排、汤食上来。他们的谈话在进餐是暂时中断。那位白俄琴师大约为了配合他们之间的情绪，弹奏起一曲不知名的婉约小调，如泣如诉，回肠荡气，令人不绝停住了刀叉，住耳聆听。吕媛似乎已被这琴声打动，不觉眼眶蕴含泪水，为作掩饰，忙取出手帕来擦拭，说：“这琴师，好像故意惹人伤心似的”。

顾亦农轻轻地笑，说：“一曲助兴。古人说：绕梁三日，不知肉味。好在咱们食欲还未受影响”。

吕媛也笑，说：“你今天带着花儿出门，林小姐吃不吃醋”？

顾亦农伸手过去，按在她温暖的掌心，摇头道：“别提什么林小姐。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我－喜欢的是你，吕媛小姐”。

吕媛一惊，正欲抽出手来。不料让他紧紧握住，倾诉衷肠道：“其实，我在学校时，就暗暗爱上你了。但已是没有机会。本以为毕业后离了学校，各奔东西，此生难有相见之日。老天却让我在这个地方再度遇上你。这是缘分！我可不想辜负老天的眷顾，你呢？”

吕媛有些感动，强笑道：“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暂时不能答应你的求爱。不过，咱们先从朋友做起吧。至少，我不会回绝你的爱意。我得，考察考察你是否是真心的。这世道，爱，可不是一件轻易付出的东西”。

顾亦农既有些失望，却又暗含高兴。至少，这位女同学并不讨厌自己，只不过想彻底了解自己罢了。这也难怪，女人的心是易于打动的，嘴巴可是铁门一般，需要耐心和坚持。

俩人用完晚餐后，顾亦农本想送女伴回家。但是吕媛却不让。她目光坚决地望着他，说：“感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夜晚。该是让我独自回味的时候了。我想一个人回去，梳理梳理心情。你知道，一个女人在餐桌上听到你如此的表白，会心慌意乱的”。

顾亦农被她最末一句话打动了，心中的甜美自不必说。当下，殷勤地替他叫好黄包车，预付了车钱，目送她露在车背外的半截背影渐而远去，嘴里哼起小曲儿，大步流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