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虽然战争仍在继续，从报纸上可获知，国军依然在各个战线作殊死的抵抗，但远方的隆隆炮声传不进这灯火阑珊的租界之内。百乐美舞厅依旧舞曲飞扬，沿街的中西餐馆照样食客满座。路边巷头，招揽皮肉生意的妓女们倚在电灯柱子上，或搔首弄姿色，或故作正经，指间挟烟以妖艳的眼神挑逗着过往的行人。

这会儿，雷洛探长安排好手下巡捕的巡查任务，自己脱了制服，换上西装，来到范博大街那家白俄开的牛排店吃晚饭。今晚，请他赴约的是做洋酒生意的本国商人克里斯。这家伙很有心计，六年前到本地后，从一个商行小职员迅速发迹，成为垄断本地洋酒业的大亨，财力雄厚，很吃得开，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雷洛探长和他有些交往，但不知今晚突然相邀，是出于什么目的。

推开玻璃门进了店堂，白俄钢琴师正在一角弹奏着勃拉姆斯的曲子。侍者似乎踩着乐曲的节拍，托着盘子轻盈地游走在客人们中间。克里斯坐在靠墙的那张桌台上，身边坐了位中国人，白净面孔，胡须刮得很干净，衣服简练的模样。

雷洛过去，克里斯替他介绍，那人姓唐，是天津有名的古董商人。克里斯吩咐侍者上了三份牛排，又要了一瓶27年产的威尔顿红酒，不无炫耀地说明，这个牌子的酒是由自己代理在中国的销售。然后，三个人喝酒、进餐，迅速进入了谈话的主题。

原来这位唐先生是来上海寻人的。他的一位表妹两个月前来了本埠，在法租界里租了房子。不想之后便音讯杳然，失去了消息。家里人非常担心，所以请他顺道来此地查询。雷洛心中暗自有数，便问他那位表妹的姓名。唐先生掏出枝派克金笔，在餐单上写下了‘杨秋云’三个字，推到雷洛的面前。

雷洛放下酒杯，说：“令表妹是在本地。不过一个月前出了事，受人胁迫从公寓三楼跳下来，摔成重伤，至今仍然昏迷不醒。我们正着急地寻找她的亲属呢”。

唐先生一听，不由着急，伸手握住克里斯的手，示意要去医院探望。克里斯指指盘中餐食，低声道：“别着急，先让探长吃饱肚子再说。我这次替你可算是找对人了吧”。

雷洛举起杯子，敬了这二人一口酒，佯作随意地打听起那位杨小姐的来历。唐先生虽然没了食欲，但对他的问题还是耐心地做了解答。

杨秋云，北平协和医学院毕业，供职于协和医院。七七事变后不久，离开北平前往天津租界，投奔亲戚唐家。后来，说是受本地某医院邀请过来工作，不想就此之后便断料联系。

雷洛听他介绍，心中疑团更盛。这位杨小姐来本地后，并未去哪家医院工作，而是租了房子隐居起来。从种种迹象表明，她似乎是在躲避一些人。可惜的是，煞费苦心后，仍未逃脱厄运。那群犹如猎犬般嗅觉灵敏的灰衣人，随之追踪而至。杨小姐、灰衣人之间这种关系，是由怎样的事件引发的呢？灰衣人对于杨小姐的跟觅，绝非仅限于本地，极有可能起始于天津，最终落幕在这里。

三个人离开餐馆后，上了汽车，赶往广慈医院看望杨小姐。这会儿，时间已晚，医院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对于这时来的访客予以谢绝。好在雷洛探长拿出证件，说明此行的重要性，这才勉强获得许可。

杨小姐主宰医院二楼北侧的一个单间里，依旧昏迷未醒。但从表面状态来看，她受到了医院方面良好的照顾，身体洁净，没有常见此类卧床病人散发的异样气味。

唐先生俯身仔细端详她的面容，转身来肯定道：“是她”。

然后，他伸手探摸她的额头，附在她耳边轻声喊道：“秋云，醒醒吧！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你睁开眼点点头，就刻意带你回家去了”。

但杨小姐依然仰卧瞑目，对耳边的叫唤置若罔闻。唐先生略觉失望地直起身来，望望雷洛探长。雷洛探长转身问陪同的值班医生，病人状况有没有好转？医生苦笑笑说其他部位的愈复还可以，但就是颅内淤血未消，压迫了神经，她至今未恢复神智。所以，只能耐心地等候，寄希望于上帝了。

唐先生有些冲动地抓住医生的袖子摇晃几下，急切地表示费用方面没有任何问题，关键是一定要救醒病人，他愿意倾囊资助医院。医生有点奇怪地瞧瞧他，说这位女病人的所有医疗费用，已经有人垫付了，半年之内不成问题，需要的话，还可以增加。因此，这方面无须担心。

雷洛探长吃了一惊，忙追问其详。那医生大致讲了经过。这位杨小姐送到医院抢救后的一个礼拜，有人前来看望，问询病情后，听说病人身分不明，又没有家属前来照应，院方正为住院的治疗费用为难，便立即支付了一笔款子，用于病人先期的急救和日后的治疗。所以，杨小姐在这里受到了特别护理，保持了体面的外表。

唐先生很是感动，打听此人的姓名，向当面表示谢意。医生却摊摊手无奈地说那人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只说会定期来看望病人，但至今还未二度露面。

雷洛探长默默地聆听，心里对那位出资救助杨小姐的神秘人物感上了兴趣。案发调查时，门房说过，不久前曾有一对年轻夫妇拜访过杨小姐，会不会这笔住院费用是出自他们之手？如果不是，那就更值得玩味了。也许，正是那些意图不轨的灰衣人所为。目的是挽救杨小姐的生命，得到活口，才能有利于他门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