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苏幕遮纵马飞驰日夜兼程回到洛阳。
不过,他这次未曾回到金家大宅去见向绵绵,而是径直来到那血手被杀之所。这时正是上午,天光大亮、阳光明媚,院中一切都清晰可辨,纤毫无误。他站在檐下石阶前,低头四顾,似乎在找寻什么。这座宅院中空荡无人,宁静致至。大门上封条仍贴得严实,阻挡了一切外来的干扰。院中一草一木都是那日的情景,除了因天寒凋零外,没有任何的变化。可是,苏幕遮却觉察出这里有被人刻意掩饰去的痕迹。那日,他在血手尸体前青石上见到的那个依稀可辨,由手指刻成的“小”字痕迹已经不见了。在他凭借记忆寻找到的那个位置上,代之以浅浅一片不易为人发现的铲痕。
苏幕遮大为诧异,莫非那日自己和林巧儿离了此地后,又有人来此清理过现场,以掩盖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于是,他不由对记忆内那个写得松散几乎不成字形的“小”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脑海中将江湖中绰号之首冠以“小“字的成名人物大略地回顾了一遍,什么小诸葛、小旋风、小李广、小孟常、小飞燕、小天虎等等,都是些提不上桌面的二三流人物。以他们的武功造诣,别说杀血手,就是连沾衣的可能也没有。
苏幕遮大为沮丧,但是心中隐约感觉这几乎就是导引自己一步走到幕后主谋真凶面前的关键线索。他站起身,揉揉自己发麻的双腿,又然殚精竭虑思想了那日血手着人传讯林巧儿与自己,前来洛阳所要托付的东西。那是件什么物事呢?而且就在自己到达洛阳的前夕,血手便被杀了。那件东西保不准已经落到那些人手里。苏幕遮心底一阵不安,抬首望望天上耀眼夺目的太阳,轻吁了口气,抬脚离开了这处寂寥、凄楚之地。
离开血手居所的苏幕遮向城南而去。不过还是没有去金府,而是进了附近那家澡堂。他脱光了衣服,钻进滚烫的水中,大呼过瘾。这座澡堂自月余前青蛇郎君被剧毒小蛇黑漆古咬死后,生意骤减,汤池中只有寥寥几人在闭目养神。见了苏幕遮旁若无人地喊叫,不觉都皱起了眉头。苏幕遮躺在热水中,放声唱起了山歌小曲,边唱边往自己露在水面的脸上泼水。如此折腾一气后,他的歌声渐而转变为响亮的鼾声。苏幕遮数日来的鞍马劳顿,在这热气腾腾的浴室中得到了彻彻底底的放松,竟是睡着了。
苏幕遮在水中熟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落山时才醒来。他赤裸裸上去穿衣,倒是有了个意外的发现。上面休憩处的澡客们居然都完完整整穿好了衣服,一脸异样地望着他。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裸体,相形之下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穿衣。衣服穿了一半时,门外以及屋内屏风后闪出一帮子男男女女来,簇拥着一人将苏幕遮围定。苏幕遮定睛瞧去,却是洛阳金家的家丁护院和仆妇们,为首之人正是金夫人向绵绵。向绵绵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两眼,表情甚是暧昧地笑道:“苏先生,上次不辞而别后已经快一个月了,不知亡夫之死的真相查了多少”?
苏幕遮笑道:“你们也太心急了,不等我穿好衣服就冲进了男澡堂来拿人,令夫死亡之事倒是有些眉目了,过几日就会真相大白的”。向绵绵心中一动,正欲追问,但见众人在旁又有不便,就缓下口气来说:“先生到了洛阳,就是金家的贵客,若是住在别处,岂不惹人笑话”?苏幕遮只得从命,随着他们去了金府。入府后,向绵绵自是曲意款待,不惜重金购来四十年陈酿美酒,配以山珍海味,请他受用。苏幕遮肚子正饿,乐得大快朵颐。向绵绵妩媚地笑道:“林姑娘那日随苏先生一起失踪,你们在江湖上双栖双飞了这些日子,因何没见她回转来洛阳”?苏幕遮苦笑道:“金夫人弄错了,林姑娘只是我的客人,请来一享口舌之乐的,绝无他事”。向绵绵冷笑道:“只怕是掩饰之言吧,不能杜天下人之口”。苏幕遮垂目望着一桌的珍馐,压低了声音说:“天下人之口?恐怕就是你一人之口而已吧?牵带上那么多人干什么”。向绵绵脸色一红,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拔腿就走。
苏幕遮一脸的笑容,目送她出屋,这才敞怀痛饮。酒至酣处,他正欲再启封一坛美酒,忽听得屋顶上有个人以内劲凝声道:“如此好酒,一人独饮岂不可惜?还不快携酒随我另寻佳处”。苏幕遮听声辨音,知道是那塞外浪子韩重山,笑道:“岂有携主人美酒逃席而去的道理,韩兄,不妨下来一聚”。韩重山在上面道:“雪花纷飞,天地俱白,以此为景痛饮达旦,这才是好汉的行止,像个女人似的躲在绣房内喝,也太不爽气了”。苏幕遮听说外面下雪,不由大喜,左手拎酒右手提菜,出院迎着飞雪纵身上屋。屋顶,韩重山手持一把不知取自何处的青罗大伞,重重往屋面上一插,倾斜顶风。两人坐于伞下,望着鹅毛大雪在风中飞舞,目光所到之处一片银白,兴阑顿起,捧起酒坛边饮边击节而歌。歌声随风四处飘荡,回响在金府附近的街道上空。
二人正兴致勃勃时,金府围墙外跃起一人,闻声踏空而至。见雪下竟有这等情形,也不言语,径直闯入伞下也盘膝坐地,捧起酒碗便喝。苏、韩二人浑不在意,提起酒坛又满满替这人斟满酒。这人手持大碗,道:“好酒”!苏、韩二人应声笑道:“果然是好酒”。那人放下酒碗,盯住苏幕遮看了一气,忽地笑道:“可知我近日救过你一命”?苏幕遮吃了一惊,思忖了片刻说:“木府那夜提醒叫小心暗器之人是你”?那人点头承认了。
此人正是神龙门下尹飞扬。那日苏幕遮让他去探访魔教的动静,刚到衡山脚下,正值魔教倾坛出动。于是,他便一路跟踪而去。待得进了江西境内,到了金州,才知道原来是有人约了魔教在木府谈判。黄昏后,教主枯木子率四大护法入木府。约他谈判之人不仅有当地官衙县令,还有一位来自大内宫中的太监郭公公。他们一伙人中的首脑人物是一位叫做木先生的灰衣老者,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尹飞扬伏在屋上,呼吸声稍重便被他发觉,若不是占得先机逃逸,恐怕便要陷身于那里了。后来,魔教教众随枯木子离去后,他又重新潜入木府,想探询究竟,便见那灰衣老者与另一位灰衣老者正在谈话,言语之间隐约听到“须将来人格毙,此人恶贯满盈,罪不可恕”几句,心下生疑。于是,他耐心在木府内又待了一日,果然见苏幕遮来自投罗网。苏幕遮与那灰衣老者相斗,出其不意地制住对方,正要松口气时,就见埋伏四起,暗器和炸药几乎同时使用,将那里炸了底朝天。尹飞扬仅仅只来得及提醒一句,便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飞出去。想来,苏幕遮是殒命于此了,不料今日还能又在洛阳金家再度相见。
尹飞扬问苏幕遮是如何逃脱此劫的?苏幕遮笑道:“我自幼就喜欢摆弄火药,知道它的特性,炸力基本是向上的,一般情况下,只要伏倒于地就可免于受伤,但是那日扔入院内的炸药太多,光在地上是不行的,可是如何入地呢?我眼角瞅见那院墙角有一水井,迅疾便抱头跃入;那场爆炸好大的威力,几乎将砖石震为粉末,我在地下水中也被震晕,若不是尚有一丝知觉,只怕不被炸死也要被溺死在井水中了”。尹飞扬和韩重山听得瞠目结舌,惊问道:“那处心积虑要置你于死地之人,究竟是谁”?苏幕遮摇头道:“此人身份不明,现身时总是戴着一副木面具,武功之高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如果判断不错的话,那人极有可能是尹兄先前在木府看见的那位灰衣老者”。
雪中豪饮直至雪停后仍未结束,万籁俱寂中,但闻这三人的谈笑声四下里远远传出。三更时,向绵绵领着一群人站在院中,仰首微笑道:“三位雪夜对饮,豪气干云,但是雪后寒凉更盛,自是要保重身体,贱妾在后院沥香楼又置好一桌酒席,开窗便可见雪夜寒林,更显夜色清丽。三位不妨去那里重新开怀畅饮,如何”?屋上三人面面相视。苏幕遮笑道:“客随主便,咱们就移席沥香楼罢”。
沥香楼原来就是苏幕遮以前所居客房北侧的一座古色古香的楠木小楼。平日里,此楼所在的院门一直紧闭,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今日门钥重启,厚雪铺地,院内高过楼顶的几株老树裹上银装,更显雅致。可出人意料的是,楼上并未有什么向绵绵所言的酒席款待,而是有一人端坐于屋内椅子上,手中捧着把茶壶捂手。此人精瘦,目光炯炯,一身枣红锦衣,外罩上好极品貂皮外套,一派不凡的气度。向绵绵将他们引入房后,并未跟上楼来。那人见这三人上楼入室,喝了口水放下茶壶,起身一拱手道:“在下金二,在此恭候诸位多时了”。三人均是吃了一惊,此人竟然就是这富甲天下的洛阳金家的真正主人金二先生。他不是远在扬州盐运使任上吗,怎地会在这雪夜中现身洛阳家中?金二先生见他们的疑虑眼神,长叹了口气,嘶哑着嗓子说:“洛阳金家大难临头,看样子是在劫难逃了”!
苏幕遮惊讶地问道:“金二先生何出此言”?金二先生心有余悸地望望窗外素裹银装的雪景,摇头道:“前日我从扬州任上潜回洛阳,一路上连遇强敌。我花费重金所雇的四大高手逐一被杀,即使是进了洛阳城,也还有人出手加害,若不是小嫂子援手,恐怕连家门都进不了了”。苏幕遮追问道:“是什么人要一路追杀你?有何目的”?金二先生坐在椅子上愣了片刻,缓缓道:“还不是因为我洛阳金家这笔惊人的财富,一个月前,便有人夜访我的盐运使衙门,要我拿出一半的家产给他。我只当他是个疯子,叫人来乱棍打出,谁料这人武功奇高,眨眼间就不见了。接下来,我在扬州的日子可就难过了,隔三岔五就有家丁被杀,悬头于衙门口。我请来一批武林高手守宅,可是高手也免不了被杀悬首的下场。近一个月下来,我知道形势不妙,便在不死道人、飞剑客、碎石手、惊雪飞虹四人的护卫下奔回洛阳。途中第一战,不死道人死于铁腿脚下;第二战,飞剑客为竹剑所破,死于非命;第三战,碎石手为石手所碎,尸骨不全;第四战,素有盐帮第一高手之称的惊雪飞虹,被金手指穿喉而死,成了惊血飞红“。
说到这里,金二先生异样苍白的脸上稍稍有了一丝血色,略带自嘲的口吻说:“我舍命突围,狂奔入洛阳城,有一木面人当街而立拦住了去路,我硬起头皮下马与他交手,抢攻五十余招竟连他的衣角也未碰到。木面人正要还招之际,幸得我那刚过门便守寡的小嫂子及时赶到,以飞针震慑住了那木面人,那木面人冷笑说洛阳金家好大的脸面,竟有向氏后人相助。说完这句话后,他便转身离去了”。
韩重山和尹飞扬听得浑身热血沸腾,大声问道:“这些人什么来历,竟如此肆无忌惮”?苏幕遮正想开口说话,窗外忽然有人桀桀怪笑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无知小辈懂得什么”?话音未落,便又一连串的物事破窗抛入。苏幕遮心中一动,快捷无比接二连三地接在手中,不见有导火线冒火花,这才放下心了。韩重山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揭开包裹的蓝布一看,惊道:“不死道人”!他手中正是曾于他因青蛇郎君之故交过手的不死道人的首级,不死道人已经成了死道人。苏幕遮心知那三个包袱样的东西定然是护卫金二先生的其他三人的首级,不禁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
这时,窗外寂然,来人想必已经遁去。苏幕遮等人没有追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金二先生惊魂未定的神情,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