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是边疆兵团农场的子弟,北京是座只在梦里出现的城市。我突然就要到这座神奇的城市去完成四年的学业,兴奋得几天都睡不着觉。
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终于到了北京。只可惜已经是深夜,坐在学校接站的班车上,什么也看不见——那时的北京,晚上是一片漆黑的。迷迷糊糊到了学校,被人按名单带到宿舍。因为行李是办的团体托运,还没到,只好向同宿舍先到的同学借了一张凉席,胡乱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发现身上到处都是被蚊虫叮咬的红包,十分诧异:这不是北京吗?怎么还有这么多的蚊子?在我们农场也没遇见这种情况呀。
先到的同学热情地带我吃了早餐,一起熟悉一下周围环境。
天呀,哪里有什么城市!一出校门,是茂密的林带,透过林带,左面是望不到边的桃园,右面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近处是一畦一畦的稻田。学校东南方不远处,有一个小湖泊,一座小土山,数十棵沧桑的古柏,据说是乾隆皇帝的行宫。后来发现,学校的东、北围墙下都是小河沟,杂草丛生,难怪蚊子那么多。而警官大学的几幢楼,与周边的乡村、劳改农场比,竟然出奇地巍峨,甚至几公里之外都看得见。
我们的视线很快被身着警服的师兄所吸引。那时,全国大部分地区的民警还是上白下蓝的制服,而我们的师兄已经穿着橄榄绿了。太帅了!新生的眼睛盯着警服,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我们什么时候穿警服呢?
八二、八三级的同学天天在挥汗如雨地军训,难道我们也要这样吗?后来知道,他们要参加建国三十五周年大庆,没有放暑假。能到天安门广场参加游行,多么令人羡慕啊!
我们开始了军训。我们也开始了四年的军事化管理的生活。
国庆节到了。我们班有十多个学生提前发了警服,到天安门协助执勤。我们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上了进城的大轿车。国庆之夜,我们只能戴着红袖标,在学校围墙的缺口处巡逻。
大约过了八九天,我们的警服发下来了!每个人都很兴奋,试过来试过去。到了周日,大部分新生都进了城。坐不上校班车的,步行几公里到京开公路边的高米店乘坐366路公共汽车。天安门广场很大,人很多,但总可以见到穿着警服、满面笑容的警大学生在照相。
军训结束后的一天,我们到公安部礼堂参加开学典礼暨公大、警大两校成立大会。记得当时习仲勋同志参加了大会并讲了话。我们这些不到二十岁的学生,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三
我们班有一名来自天津的同学,长着一对眯缝眼儿,时不时迸出几句天津话,非常幽默,大家都很喜欢他。
可是有一天,学校突然通知,对他作劝退处理。同学们一时无法理解,询问辅导员和系领导劝退的原因,他们却都不愿说明。当时的猜测很多,总之,那位同学的遭遇,引起了很多同学的深切同情。那位同学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许多同学流出了眼泪。
就在这位同学离校后的周末,上午上英语课的时候,教室里空了很多座位。这在实行军事化管理的学校确实罕见。老师询问大家,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同学缺课,不知谁回答说,可能有一些同学到天津看望被劝退的同学去了。
这可是一起严重事件。系里令辅导员立即去天津找回学生!
当天晚上,学生们陆续返校。系党总支书记连夜找这些学生谈话。
这起事件直接导致辅导员被撤换。可是一时又配不上辅导员。就在我们胡乱猜测的时候,我们被告知,校长暂时代管我们班。校长作一个班的辅导员,让我们既紧张又兴奋。记得当时开班会的时候,班长汇报情况还有些结巴了呢。
四
那是一九八六年吧。我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加上囊中羞涩,直到这年的寒假才第一次回家,过了一个春节。
既然回了家,总要给同学带些土特产。这是那时候大学里不成文的“规矩”。我买了很多葡萄干、杏干等新疆特产,兴冲冲地返回学校。回到学校已是深夜,放下行李就睡了。
第二天一起来,在水房遇见同学,他们都露出很诧异的神情。伸出手,发现同学顾左右而言他,没有要握手的意思。真奇怪。
到教室才知道,我其实是“漏网之鱼”,在火车站坐学校接站的班车时,就应该发给我一张“黄票”,直接被送到隔离宿舍。原来,上海、江苏、浙江正爆发甲型肝炎,而当时新疆的南疆也正流行非甲非乙型肝炎,来自沪、苏、浙、新的同学都要隔离观察四十天。但我总觉得自己非常委屈。一则新疆很大,我的家在北疆,当时南、北疆之间交通不便,说起来是在一个省区,但实际的状况比内地省与省之间离得还远,隔离得没有道理。二则我近两年才回一次家,却碰上这么一件事,实在是太倒霉。
隔离就隔离吧。但是隔离的滋味实在难受。
吃饭要单独在食堂的二楼,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去。同学们有的善意地打招呼,有的“噢-噢-”地开玩笑,可我们却感到很尴尬。后来脸皮也厚了,别人开玩笑,我们几个人就一齐吼着“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当时的一则电视广告)冲上楼去。
由于住隔离宿舍,平时同宿舍的同学、左邻右舍的同班同学都不见了,难免比较孤单。又不好去串门,怕害了人家。不过,几天后,同学们倒陆陆续续都来看望。我把带来的土特产洗了又洗,泡了又泡,招待大家,虽然吃者寥寥,但我也很感动了。有位同学没有任何顾忌,不住地称赞葡萄干好吃,对我的心理是极大的安慰。他因此成了我最信赖的朋友。
肝炎的传染,主要是通过饮食等“入口”途径。平时在隔离宿舍,每天都消毒两次。那次说是隔离,上课还是在一起。现在想来,那时还是年轻,不太懂事,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做了许多可笑的事。比如,那时教室里都有电视,按规定看完新闻联播后就关电视,然后进行晚自习。有球赛或者是大家都愿意看的电视节目,也并不一定严格执行。我们几名被隔离的同学,由于没有调整好心理,满腔的怨愤无处发泄,毫不顾忌别人。别人不屑跟我们争,我们还认为他们害怕得传染病,就总是独霸电视,甚至故意把别人喜欢看的电视调开,或者把声音放大,激怒他们。
防非典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十几年前这件事,不禁哑然失笑。
五
又到一年一度高考结束,新生报到的日子,也许真的是老了,越是离得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倒出来,想想,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