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酒事
亦夫
十几年前,由于工作关系,我认识了不少日本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也就是偶然通通书信,或者对方来北京时一起喝顿酒而已。早年上大学时,曾听一位去日本做过访问学者的老教授讲,日本人大多好酒,且酒量惊人。不知何故,当时别的话都没记住,就这句印象非常深刻。但和日本人接触多了以后,我却怀疑起来:日本人确实好酒,许多人旅行途中,包里都会装着那种小纸盒包装的清酒,一有闲暇就掏出来喝上一盒;和他们聚餐,无论中午还是晚上,总是刚一上桌,菜还没点,就先要酒来喝……但好酒归好酒,对于他们酒量惊人一说,我却嗤之以鼻:淡而无味的清酒也能叫酒?即便喝些稍微有点度数的日本烧酒或洋酒,他们不是兑水就是加冰,或者搀着绿茶、饮料等以貌似豪饮。在酒桌上我多次想和日本人用中国白酒一决高下,结果他们总是浅尝辄止,从来没有人愿意尽兴一饮。我那时年轻张狂,以后碰见有人夸赞日本人酒量,就会不屑地说:“随随便便找个中国人出来,就能干倒他们一桌。”
一个夏天的周末,相识多年的高岛作为团长,带领一个地方议会代表团访华。临回国的头天晚上,高岛约我和团里另外几位旧识一道吃饭。刚落座他就说:“明天一早的航班,晚上只喝啤酒,烈酒就免了。”我心想,怕喝多了丢人就直说,何必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嘴上却虚伪地应和道:“对对,意思意思就行。”不料高岛却附在我耳边悄声说:“这就是走个过场,等会儿你带我找个地方,我要一醉方休。”我惊讶万状,以为他是在说笑。但看了看他的表情,发现这个平日温文尔雅、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今天却满脸积郁,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
饭后见高岛真的要外出和我再饮,我问他今天干吗想起来喝酒。高岛说:“你不是经常嫌我喝酒不尽兴嘛,今天我想喝了,你倒扭捏起来。”我说:“你能主动请缨上阵,我有什么好扭捏的?主要是想知道原因,然后再决定去哪里喝,喝什么酒。”高岛说:“咱们去唱歌吧,晚上不点别的,就喝中国白酒。”我听后倒乐了:“你这提议挺新鲜,中国人唱歌的时候,喝白酒的还真不多见。”
那天晚上,我们去酒店附近一家KTV要了个小包间,就着瓜子和果盘开喝一瓶高度白酒。过去酒量遭我屡屡挖苦的高岛,那天晚上的喝法却令我刮目相看:除了偶然点一首日语歌独自轻唱,他频频斟酒,说声“干杯”,然后仰脖饮尽,随即再满上一杯。我见他连我的酒杯看都不看,便说:“也就我是个实在人,你这种喝法要是碰上别人,一瓶酒非让你干下去八两。”高岛竟说:“人想醉的时候却很难醉,八两也未必喝到尽兴。”随手抄起酒瓶再倒,一瓶白酒却已经见底。他招手喊来服务生,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个,再来一个。”我看着这个陌生得让我几乎不认识的日本人,心里说:这家伙一定是摊上什么难事了。
第二瓶酒还没有喝完,高岛就已经醉意朦胧了。他点了一首日本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歌已经开始放了,他没唱却哭了起来。我说:“看看,还是有事吧?到底怎么了,说出来听听。”高岛坐下来,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我女儿明天就要出嫁了。”说完又伸手去抓酒瓶。我赶紧把他拦住了:“别再喝了,小心真的误了明天一早的航班。”他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说:“再喝一杯,你让我再喝一杯。”我不解地问:“怪事,你女儿要出嫁,你应该高兴啊。”高岛说:“高兴,我是高兴啊。”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是说想喝醉很难吗?哈哈,还不到八两,你都醉成什么样子了。”等后来我送高岛回饭店的时候,他已经彻底醉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一直说个不停,却含混不清,其意莫解。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浓睡不消残酒”之中时,接到了高岛从机场打来的电话。他说:“昨天晚上的事,谢谢你。”我开玩笑说:“不用谢,认输就行了。不过你酒量不像我过去所说的那样不堪,我原来以为你白酒敢喝半斤,就一定会阵亡了。”高岛说:“等你到东京,我们再喝。”我说:“你还不服?”高岛却说:“跟服不服没关系,只是为了表达谢意。”我当时想,这个嘴硬的日本人,昨天显了眼,是打算报一箭之仇。不过白酒你都没戏,日本那些寡淡如水的酒,怎么可能灌得醉我?
次年夏天,我因为家人工作的关系,果然去东京长住。初到异地,免不了频频有朋友设局接风。日本人的酒局,不像中国人那样在所选酒家一喝到底,而是一晚上能换三四家,而且啤酒、清酒、烧酒、洋酒乱点一起,给我的感觉就是冗长而混乱。尽管日本人不劝酒也不拼酒,但这种本来让我不屑一顾的喝法,却有着温水煮青蛙的可怕杀伤力。那段时间,我几乎夜夜醉酒,以至于后来再有人约局,没去就先心怯了几分。所以当一个周末高岛打来电话时,我说:“不急不急,我要在东京呆很久,以后有的是时间。”高岛说:“在中国就约好的酒局,岂能再拖?”
我几乎是抱着阵亡的决心去赴高岛之约的。因为上次的见识让我明白,白酒能对付个半斤八两的高岛,用日本式的喝法和我过招,我显然不占什么上风。不料我到了约定的地点,居然发现他所定的是一家中国料理店。高岛说:“你最近肯定日餐吃厌了,晚上咱们吃中餐,喝白酒。”我心中窃喜,握着高岛的手说:“知我者,非你莫属。”……然而,被我视为一场苦战的酒局,最终的结局却是不起一丝硝烟:高岛整晚上都在劝我慢点喝,一瓶白酒见底后,他更是断然让我改喝酸辣汤了。高岛说:“我听说你最近醉酒多次,这样太伤身了。”
尽管酒没有喝高,但那天晚上我还是有了些醉意。这丝醉意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高岛所讲的自己经历:他早年丧妻,因为要独自抚养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儿,便一直未续弦再娶。女儿终于长大成人,要嫁做他人妇了。作为父亲,心里既有失落,又有安慰,既有高兴,又有担忧……高岛说:“我女儿毕竟腿有残疾,我担心别人不会像我这个父亲一样对她悉心照顾。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天告别回家时,东京街头的霓虹灯刚刚亮起。我环顾四周,觉得这座异乡的都市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切近。想起和高岛在北京喝酒的那个晚上,我当时回家的感觉和此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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