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台湾三个月，外公就去世了。我和舅舅一家离开了台湾来到加拿大，平时就参加英文补习班，积极准备考进大学。当我读完大学，舅妈突然向我宣布，外公留给我的遗产已经在这几年里全都被我用光了，现在我必须学会自己养自己。

    我根本不知道外公留下的遗产究竟有多少，看着鬓角日渐增多的白发，我一句话也没有，开始找工作。我在大学学的是英国文学专业，找工作很不容易。舅妈可能动了侧隐之心，到处带着我找对象。后来经人介绍我和一位香港移居此地的医生认识，他比我大十岁，刚死了老婆，对我一见倾心，当时我虽然已从伤痛中苏醒过来，但是对于突如其来的生活压力和长久的孤寂我仍然感到无能为力，我同意和医生交往。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对我很好，一种长期生活教养形成的对女人的体贴。而让我最终答应他的原因是这座房子。你可以看到秋天里窗外的枫叶，红了的时候，会像火一样燃烧。

    第三次见面，他带我来到这里，那时恰巧是深秋，窗外红叶铺天盖地映人我的眼帘。在红叶中，他英国绅士的作派在我眼里变成了一种真正的温暖……我很快答应了结婚。结婚后，他常常带着我这个美丽的“小绵羊”去出席各种各样的聚会，参观各种展览会……我很快学会了得体地打扮和文雅地微笑，周旋在各种人物之间。渐渐地，我沉醉在众人言不由衷的赞扬中。女人毕竟是物质的，女人也总会在物质中得到满足。我也不例外，在售货小姐羡慕的目光中我常常不自觉地陶醉，甚至对镜子中美丽优雅的我所有的变化感到窃喜……

    周围的女人都很羡慕我，舅妈常会讲我是麻雀飞到了树上变凤凰了。

    我和医生的婚姻就像一幅画，一幅物质的版画，一幅人人都赞叹的好画。

    开车时，他会殷勤地为我开车门；入座时，他会给我拉开椅子，再替我接下外套。两个人在一起，我打个嗝，如果没有记得讲Excuse  Me这句话，他的微笑就会无声地传递一个含蓄的信息：你需要得体地修饰自己！他常常摆出豁达的模样，原谅我一切的冒失和无理。往往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心中一片空白，情绪极端烦躁。

    他从不问我的过去。唯一的一次是那天一个被他救活的朋友来到家里探望他。朋友和医生谈起他的事，听到他受伤的经过和状况和大松一模一样。我呆愣在旁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医生发觉了，问我怎么啦，我语无伦次地讲了大松受伤到死亡的经过。医生很疼爱地抱着我讲：“你说的你前夫的情况，我看应该是脑部受伤后导致缓慢出血，瘀血压迫脑神经，造成伤者放射性呕吐，不能讲话，不能行动，无法睁开眼睛。”我问：“那当时还有救吗?”

    “当然，病情一旦稳定，马上进行脑部手术，清除瘀血……应该有救。”几年来压抑的对大松的思念霎时像窗外的红叶燃烧了我整个心房。我觉得是我害死了大松，是我把大松逼着走向死亡，让大松变成了马家坪的一堆泥土。那天，我不停地喝酒，吸烟，又哭又笑地对医生讲着我的故事。医生在旁边对我充满了怜惜，温柔地看着我，抱着我。

    一天，医生值夜班，那天的大雨把我的心都下灰了。我希望有个人陪在我身边，我带了点心，冒着大雨驾车去他诊所。隔着落地的玻璃门，他正沉沉靠在沙发上打盹。我有点心疼，就在门外看着他。这时一个护土小姐走过来，轻轻地抱着他的头，深情地吻了他。我想他已经醒了，可是他眯着眼睛还是半倚在沙发上。我有点发呆，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倒头就走，还是过去。正在这时，医生站起来，揽过护士的腰，很自然很能自制的自然地吻了护士的额头。其实，那画面令我感到温暖，我没有丝毫的妒嫉……我轻轻地走出来，在医院门口张望了很久浩瀚星空，然后驾车上了高速公路，我大踩油门，在笔直的公路上幻想自己作小鸟一样飞翔。不过雨后的公路开始反光，车有点打滑，撞上了公路中间的围栏. 在剧烈的撞击中, 我昏迷过去. 我感到一种不惊恐, 感到自己在往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滑下去......大松来了, 他温暖的目光令我忘了恐惧, 他伸出手拉住我:" 别怕,秋秋.大松在你身边.来,跟着我,慢慢走......"我浑然不觉地很着他,跟着我的大松走上高高的马家坪,走进火红的枫叶林......

    我躺在病床上醒过来时,医生守在旁边.他告诉我,如果我不是在昏迷中很快爬出车厢,躺在了公路的外围栏,就会被后面的几辆车压成一堆烂泥.后面接连五辆车相撞,我的车被撞成了一堆废铁.医生为我的坚强感到骄傲,温柔地看着我.我伸出还缠着纱布的手来抓住他的手说:"我们还是离婚吧!"

    医生人为我的举动是受伤后的震荡引起的,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回到家后,我和他谈了很久:"医生,你需要的不是我这样的妻子.我靠着你过丰衣足食,可是我想我并不快乐,快乐是有固定形式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我很难在你的形式里感觉快乐.我喜欢我的爱人背着我走过路边的山岩,替我摘下路边的野花;喜欢他看着我,叫着我的名字;喜欢他会在一天的劳作后,不顾一身的臭汗把我抱紧;喜欢他在风里奔跑,拉着我跳进清洁的小溪......医生,对不起,我想我不能为你倾心微笑,替你接过别人的馈赠,满含盼望地等你回家......我不能为你做一个还妻子......"

    我和医生离婚了,在法律上他必须付给我赡养费.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这间看得到红叶的小屋.离婚后,我靠着救济金过了半年,开始在饭馆里洗碗.那时生活成了最大的问题,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购物和旅游,可是我感到长久以来没有的轻松.

    又过了漫长的三年,我和朋友开了这间杂货店,资金不够,我找到舅妈拿出外公遗嘱,申明如果不能照此办理,我将诉诸法律......我拼命地维持这间店子,不分黑天白夜干活.朋友回了香港,我完全接下杂货店,直到今天,在这里,我的生活轻松而平淡,我很少想起过去.在情绪低落时,我对着窗外的红叶,告诉自己,大松还在我身边,看着我走过人生的尾端.我不会哭,笑一笑,大松会看见.

    说完,简姨沉默了.我的心变得非常迷茫,接着又问:"那你还会回去吗?"

    "我会回去,但要等到当我的生命已经成熟到能把幸福.悲痛都装扮成完全的美丽.当我能真正地明白,在下一个轮回中,我还能从新开始.只是,只是回家有谁会为我点燃深夜里的灯呢......"

    来到纽约后,我开始了新一轮的拼搏.但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起简姨的故事,想起她的那落寞的表情.半年后,我受到简姨的电子邮件,她在邮件中写道:

    小睿:

    你好,在你走后一个月,我收到了二松的来信.信寄到我在台湾的地址,辗转数月,才来带加拿大.二松现在在深圳,已经有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他自从八四年离开马家坪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直到去年才回到马家坪,他才从老邮递员儿子的手里接到我的信.村里的老人大部分都去世了,二古叔.二古婶也离开了人世.大凤已经有了另个孙子,二凤得了乳癌,联群修了小楼......

    二松在信里没有提到大松,只是讲他回去给所有死去的亲人和乡亲上了坟......

    收到他廖廖数语的信后,我还是激动得失眠好几天.我决定回去了,毕竟在那里还有我的亲人.我已经卖掉房子和杂货店,准备回马家坪建一所小学,做一回老师.替二凤治好病,给村里人买一些他们爱吃的水果......

    电话里,我们半时无语.二松答应我,会在我回家那天在家等着我,为我点燃回家的灯......

    当你收到这封邮件时,我或许已经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很快就能见到满山的红叶了.

        希望能在家乡和你见面.

                                                                                                                            简树宁

                                                                                                     九九年深秋满川红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