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大松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 但他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能讲话, 不能活动. 看着在床上不言不语的大松, 我感到极度无助. 大松这一躺下, 家里彻底失去了支柱. 我必须坚强地支撑一切, 照顾病人, 经济也开始陷入困境. 无论我如何反对, 二松也要缀学, 回家干活, 照顾大松. 家里的确也需要二松, 对躺在床上的大松, 我一个人常常感到无能为力. 大松成日昏睡, 除了对我的声音有反应以外, 他总是一动不动, 大小便也不能自理. 他不能睁开眼睛, 有时听见我叫他, 他会很费力地睁开眼睛, 紧紧地盯着我, 又很快闭上. 有时深夜, 我会在他的低哭声中惊醒. 醒来一看, 总能见他眼角有泪. 乡亲们都说大松没救了, 我俩不信, 仍然到处求医, 甚至去山上求神拜佛. 每天二松都去河里捞鱼, 炖成浓浓的鱼汤给大松灌下去. 山里难见太阳. 二松做了一把竹椅子. 我们可以让大松躺在上面给他洗澡檫身. 晚上, 我在床边边干活边给大松讲话.

         女人在灾难中爆发出令人无法相信的韧性, 那段时间我变得无比坚强. 我没有放弃一切可以治疗的机会, 对大松的康复充满了希望. 每天到田里干活, 两个小时我就要回家看大松一次, 再累再饿, 也要先把大松的药煎好, 为大松准备好食物. 有时二松不在家, 我必须一个人搀扶起大松, 喂他吃饭, 给他檫身. 常常累得我满头大汗, 手脚发软......有一次, 我和二松在地里收割玉米,不知不觉干到了中午. 我急急匆匆往回跑, 路上把脚本崴了, 痛得我呲牙咧嘴, 又忍着痛一拐一拐地跑回家. 到家后, 我不管满头的玉米须, 赶紧给大松热饭. 饭好了, 我扶起大松, 一勺一勺地喂. 谁知大松吃着吃着, 全吐出来, 弄得床上, 衣服上全是呕吐物, 我又急着找抹布檫. 谁知, 又把伤脚再崴了一下, 痛得我的眼泪蜂拥而出.

        我无力地瘫在床边, 对着不言不语的大松嚎啕起来, 拍打着被子哭喊: " 大松, 大松! 你醒醒啊! 求求比啦......" 几个月积累的焦虑和伤痛一下倾泻而出. 好半天才停止哭泣, 又赶紧用抹布檫大松的衣服. 倒是床上的大松眼角有眼泪在流, 我呆愣着, 檫着他的眼泪说: " 大松, 你听见啦? 是吗? 你不能说. 是不是? 你知道秋秋在旁边是吗? 大松, 你赶快回来, 我不能没有你......" 心酸和哀伤让我静静地靠在大松的胸口上, 听他熟悉的心跳. 靠在床边睡着了......

       秋天来了, 枫树染红了整个马家坪.

       我常常陪着不言不语的大松. 看着似火燃烧的山林, 念母亲教我的<西厢记>里的戏调: " 莫道男儿心似铁, 对满川红叶, 全是离人眼中血......" 舅舅的信依然不停地寄来. 面对他们的关切, 我实在无法讲述我现在的情况. 信纸撕了一次又一次. 在繁忙中, 我常常把信顺手丢在桌上. 初冬的晚上, 我和二松一起给大松抹身子. 我看着长成大人的二松将: " 你哥已经好起来了, 家里也轻松了, 明年你还是复习参加高考......" " 姐, 我. 我不想再考了. 我要照顾哥. " 二松低着头说. " 傻子, 有姐姐在, 你怕什么? 再说读书是一件好事. " " 姐. 我! " 二送欲言又止. " 没事, 姐姐没问题. " 我轻轻扶着大松, 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 " 你担心什么? 你这样你哥的病就好啦? " " 姐姐, 哥是在熬日子, 他舍不得你. 姐, 你舅舅的信我不小心看见了, 他叫你赶快和我哥离婚. 你会走的, 我知道. 你走了, 我哥咋办? " 二松看着我, 眼泪一颗颗地滴下来. " 二松, 我舅舅是我舅舅, 我是我. 我能丢下你哥吗? 大松能没有我吗? " 我感到一种被人误解的难过, 我也想哭. " 姐姐, 外面多好. 我的同学都希望出去看看. 你一直想读大学, 想去外面走走, 你走吧! 我照顾哥. 其实我哥这样一来拖着你. 他也不好过. "二松坐在床前, 眼泪汪汪地看着大松.

       " 我不会做的, 大松会好起来的. 我不能没有你哥!." 我赶紧看看大松, 窗床上的大松手在动.

       " 姐, 你走吧! 我会照顾哥的. " 二松低声说, 然后又看着我: " 我不上学了, 我哥自小把我带大. 现在总想起我哥那时小小的个子,边把我背在背上, 在田里跟着大人一起干活.上哥这样一来, 我也会背着他到田里干活......" 二松开始哭起来. 静静的深夜, 我和二松对坐着, 守着大松哭了很久.

        第二天一起床, 外面一片皓白, 群山尽染, 大地非常沉静. " 下雪啦! " 我冲出门, 在雪地上跳跃着. 又赶紧跑进屋去叫起来: " 大松, 大松, 又下雪啦! " 床上的大松竟然睁着眼睛看着我. 我惊喜交加地扶起他: " 大松, 大松! " 大松看着我, 看着我, 手慢慢地抬起来, 轻轻地摸我的脸. 我又哭又笑紧紧地把他抱住. 突然, 大松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一下, 嘴里狂喷出鲜血, 脑袋一下子耸拉在我的肩膀上.

“二松，二松快来，快来啊!”我惊恐地大哭起来。大松的身体还在不停抖动，我只能感觉鲜血像水一样打湿了我的背。二松冲出来，一看情形吓得扑上来.“二松，快去叫人，快去啊……”我全身颤抖，拼命地扶住柔软的大松。二松和二古叔跑过来，很久二古叔的才哽咽着道：“林子，大松去了。你放下大松……”背后传来二松歇斯底里的哭声：“哥，哥，哥啊……”我木然地放下大松，没有一滴眼泪，替大松轻轻擦去鼻子、嘴里的鲜血。对二古婶、联群妈等人的哭声充耳不闻。我不让他们盖住大松不能瞑目的双眼，几个月来，只有现在他才能睁着眼睛，看着他的秋秋……二古婶来了，给大松换上老衣。联民来了，给大松剃头，刮须。村里人都来了……躺在床上的大松安详得就像平时一样看着我，只是肤色苍白得透明，宽宽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徽微张开的嘴角还是往下掀。我守在他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人，他会站起来，他会像往常一样逗我开心，会递给我他刚摘下的浆果，会背着我在屋里到处转……大松没有走，他还在这里……山上枫叶红了，他还会带着我去看；天黑了，他会为我点燃一盏灯，在等着我回家……大松怎么舍得丢下秋秋呢?令生我们不会分离，下一世，我们还是夫妻。大松是树，我是缠树的藤……

他们把大松抬出堂屋，准备装槽。我一直拉着大松的手，不愿意放下。迷迷茫茫中，我总看见大松回头对我一笑说：“别怕，秋秋，还有大松呢……”是的，大松，秋天就要到了，山上的枫叶马上要红了，我们一起爬上高高的山顶看枫叶。我对着大松甜甜地笑起来，大松也笑了。联财来了帮着大家一起把大松入殓，二古婶使劲地把我的手掰开，我还在哭……“娘?干吗放石灰在棺材下面?”联财在问谁?

“石灰防潮，你大松哥才不会很快就烂啦!”二古婶在和谁说话?谁在讲话，大松怎么会烂，你们看，他不是好好地吗?他还对着秋秋笑呢，他在带着秋秋上山看红叶呢。我喃喃自语，突然惊醒过来：大松要走啦，走啦，不回来啦，他全变成一堆白骨，变成马家坪的泥土。我呆呆地放下了手，惊恐地叫着：“别放大松过去，求求你们啦！大松要陪着秋秋，他不走啊!”迷糊中，我昏了过去……漫天的大雪把天都下白了，大松被埋进了马家坪的坟地里。我躺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仿佛中只有大松在牵我的手，带着我爬上高高的山顶，走过火红的枫叶林。短短的半个月，我头发变成灰白，不能讲一句话。二松忍住伤痛跟前撵后地照顾着我。联风、二古婶天天守着我，跟着哭。我开始说话：“婶，你说我和大松是世世代代的夫妻，是藤缠树，是树缠藤。那他走了，会来接我吗?”“会，会的。要等好久，他就会回来接你的。”二古婶尽着她能讲的安慰我……

我在悲痛中变得麻木，思维开始紊乱，总在傍晚时叫住二松：“等一下吃饭，你哥马上就回来啦!”要不就是叫着：“大松，快出来!你别躲起来，我看见你啦!”

二松见我时而清醒，时而迷茫的情形，不得已给我舅舅写了信，详细地讲了我的情况。二松把我送去省城交给舅舅：“叔，你带姐姐走。再这样，她也活不了。”舅舅把我送进医院，一边赶快办我的出国手续…

     可是这世界上又能有几人真正能掌握自己的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