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松考上了高中,
必须去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镇上高中就读.
我和大松送二送去上学,
一路上, 大松和二送摆着龙门阵,我沉默不语.
当时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走出过马家坪了,
对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美好回忆的小镇,重返的心情是复杂的.
大松看见我落落寡欢的样子讲话了: " 秋秋, 你干啥不高兴呢?
回去看看也好, 当然还是我们马家坪好. 大地是床, 挺舒坦; 天空是被子,
很暖和......" 听着他不文不雅的诗句, 我一下笑了起来.
到小镇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九月间的小镇已是寒风飕飕.
到了我熟悉的镇高中, 我的心跳地很厉害.
我怕碰见亲朋老友.百姓,又希望见到他们. 我坐在学校的走廊上,
打量着仍是破破烂烂的学校, 想起我在这里上学的情景,
也似乎看见我的父亲正抱着书本急急地走进教室, 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
迎面走来一个抱着书本的女教师. 我感到很窘迫,长心里想:
如果人生不是如此地安排, 或许这个教师就是我了.
年轻的女教师走过我身边时回了一下头: "咦, 这不是简树宁吗? " "我,
我是简树宁.不是你是......李洁!
"我这才记起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女教师竟然是我中学时的老班长. "树宁,
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 我们经常讲起你呢! " 李洁很兴奋.
我和李洁坐在一起谈论起来. 往昔的欢乐依然还在我的记忆里,
虽然我曾发誓忘了所有关于学校的回忆. 李洁听了我简单陈述后说:
"干啥这么早就结婚了, 还嫁了一个乡下人, 你真傻!乡下的日子我是过够了,
今年年初, 我爸好不容易才把我调到镇上来当代课老师.
"我觉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可是我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对李洁产生了妒嫉, 同时对自己的情况有了一种深深的自卑.
"树宁,
你知不知道最近中央有了文件. 当年下乡的知识青年可以回城了,
而且今年恢复了高考, 知青也可以参加大学考试. 我父亲要找我赶快复习,
参加明年的高考......"
李洁不停地兴奋地讲着,
炫耀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
已经很久没有看报纸的我脑子来来回回就只有"高考, 大学" 这几个字.
我父母都是早期的大学生, 从小我就希望像父母一样成为一名教师或医生.
这么多年来, 生活中大多的变化让我不再想起这些. 酸甜苦辣一起涌了上来,
在我懵懂的岁月中第一次感到无奈和悲哀.
李洁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步我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只是迷迷茫茫地看着她. "树宁, 想当初我们一直争来争去. 哎,
生活......" "李洁, 我, 我还能参加高考吗? 我想试试看! "
我打断了她的话. 我想起了父母, 想起了柔弱得像小草似的母亲,
抱着我对我说: "宁宁长大了要当一个大学生, 大学生......"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坐在石阶上哭了起来.
"
树宁, 你别这样......", 李洁扶着我坐在石阶上伤感地说: "树宁,
当年你和我们失去了联系后, 大家经常提到你,
也不知那时你为什么不理我们. 这次你如果真的想考大学,
一会儿我带你去针上找回来镇上的几个同学,定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好吗?
"
办完二松的事,
大松回来找我. 看见我眼睛红红地坐在石阶上跟李洁说话,
有点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他帮我把包提好, 我给他们介绍: "大松,
这是我以前的老班长李洁. "
李洁不自然地作出一脸潇洒的模样:
"见到你很高兴. 我是树宁的老同学, 李洁. " 她向大松伸出右手.
大松慌得一下子后退一步, 脸嗵地红了起来: "好, 好, 你好. "
李洁一脸不屑地笑起来. 我对大松惊慌失措的举动感到很难堪,
扭过头看也不看大松一眼.
李洁邀请我当晚去她家住,
我很快就答应了. 大松把我拉到一旁:" 秋秋, 你不回去. 我怎么办?"
"
你先回去, 明天我自己回去. 你......" 我有点不耐烦.
"
那,那好, 我走. 明天我来接你好吗? "大松看上去很慌乱. 很烦躁.
"
好啦! 你回去. 我和李洁住一起, 和我的同学讲讲话. "
我把他使劲往学校外推.
第二天,
我早早地上了路. 刚走出两里路. 就看见大松在路边等我.
"大松.
你没有回去吗? 昨晚你在那里住. "大松没了往日的轻松, 两眼布满血丝.
嘴唇动着, 我有点心疼.
"
秋秋......" 大松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看着我.
我感到歉疚,
也有烦躁: "干什么, 你这样干什么? "
"
秋秋, 昨晚睡的还好吧......" 大松想说什么, 但是实在又说不出来,
拉着我的手就朝着回家的路走去.
九月的群山长满了黄黄的红叶, 秋风吹过给静寂的山路增添了一种怅然.
我跟在大松的后面,
这才发现大松已是一个背有点佝偻着背的青年了, 虽然他的肩膀还是那样宽,
摆动的双臂还是那么有力. 一路上大松没有讲话,
只有我在旁边不停的说着我的大学梦想.
回到家,
大松赶紧烧水给我烫脚. 我坐在椅子上, 揉着酸痛的双脚自言自语: "哎哟,
这个鬼地方, 咋个离城这么远了? 我要上大学, 以后可怎么去复习了? "
大松正在灶台上做饭,
扭过头: "那你走......马家坪就这样. "
我对大松充满埋怨的话提生气:
"走就走. 我还要和你离婚呢......" 我穿上鞋, 把水道出门去. 回过头,
大松在灶台边一动不动. "要死啦! 你发什么疯病. 我晓得你不高兴,
苯头苯脑的, 连和人家握手都不会. "我还自爱唠唠叨叨,
想把对他的不满趁机发泄出来.
大松摔下手里的东西回到卧室,
我一个人在外屋干脆拿起带回的报纸来看.
一会儿,
大松满脸通红地走出来, 抓起我手里的报纸就撕: "走, 你走, 走吧!
没你我就活不了?哼......" 对大松第一次对我无理的冒犯, 我目瞪口呆,
一记耳光就给他打了过去.
其实离婚只是顺楼说说,
我自己只是沉浸在读大学的梦里, 完全没有考虑后果.
但是似乎有一种自己也无法明白的烦躁在心里涌动. 大松挨了耳光后,
无法置信地呆了片刻, 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拧, 眼睛里充满了愤怒.
我又跳又叫, 拼命地挣扎.
大松抱起我,
抱我仍在了床上,压住拼命挣扎的我, 举起手又放了下去,
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眼睛慢慢红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 恶狠狠地瞪着他,
不发一言. 大松看着我, 一脸的哀伤. 他伏在我的胸口上, 开始饮泣.
我停止了挣扎,
看着他不停涌出泪水的眼睛, 心里突然一阵酸疼.
我轻轻拭去他的眼泪:
"不走, 大松, 我不走! "谁知, 大松更加伤心地抚摸着我,
压抑着哭声把我紧紧地抱住, 仿佛马上我就要消失在眼前.
此后的几天里, 我依然很烦躁, 常常若有所失地呆坐着, 望着远山出神.
大松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好特地从队里拿回报纸塞给我.
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参加考试时, 在家里呆坐了一天. 那天的风很大,
远山在淡淡的暮色中逐渐隐去, 大松拖着一大堆柴禾回家. 秋风中,
大松似乎老了很多, 头发蓬乱, 胡子拉渣.
大松走过来递给我一把浆果: "秋秋, 山上摘的. 秋天了, 很甜.
"我闻到他身上的汗味, 抓住他的手. 手的皮肤很粗很干,
僵硬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 你的手怎么在抖? "
" 没事, 刚担了几担柴禾." 大松也坐来, 为我摘掉浆果上的杂草.
我看着大松很久很久, 大松也看着我, 苦涩地微笑着说: "秋秋,
我知道你不高兴. 你要上大学, 我没什么. 等你读完大学.
我还是在家等你......啊, 先吃浆果. " 他一往情深地看着我,
眼睛再也没有少年时的明亮, 变得黯淡无光, 嘴角的皮肤干燥而粗糙,
额头上有了深深的皱纹. 我低下头说: " 我不能上大学,
我没有资格上大学......"
我抱住大松的腰, 低声饮泣.
" 好了, 秋秋, 别伤心. 我们生个孩子, 让他上大学. 我不能没有你,
我命苦, 自小受什么苦, 遭什么难, 我都从没有怕过. 你那天说要去读大学,
我心里很怕, 怕你......怕你就再也不回来. 你不回来,
我一个人真的不晓得怎么办. 可我还要把二松养大, 等他读完书,
成了亲......" 大松不再讲话, 温柔地看着我.
从此以后, 我很少提起上大学, 可是心里总像挂记着什么似的放不开.
大松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 变着戏法逗我笑.
我想我得好好地活着, 生一个孩子. 结婚七年我一直不能怀孕,
例假也不正常. 大松和我谈起孩子, 我说孩子取名叫"马枫" ,
像秋天里满山的红枫. 大松断然反对: "咋能叫马枫,绒山上到处是马蜂窝,
可毒了......
二古婶告诉我: "林子, 别急.
我都是嫁给你二古叔七年才生的联军......"
我非常想生一个男孩, 像大松一样健壮, 像大松一样高大......
大松常常说: " 没啥, 生不生没啥. 养孩子有啥用, 你看联群媳妇,
联军媳妇对他们公公婆婆好吗? 那真是恨不得咬进嘴里吞了,
只要我俩在一起, 就够了......老了, 我们不靠孩子养,到死那天一起去死,
下辈子再做夫妻......" 他抚摸着我,
黑黑的瞳仁里只有我的影子在闪动.
不久我怀孕了. 大松很激动, 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我要吃酸的,
大雪天他跑几个山头给我摘树上还残留的野苹果. 我要干活, 他再累,
也会放下手里的活计阻止我. 大松到处向别人宣布我怀孕的事: "
我婆媳怀孕了. 生下的孩子肯定很灵醒. 像他吗一样俊,
比你家的小崽子可强多了. "村里人也很关心地问这问那,
对大松嚣张的行为表示了善意的理解.
怀孕两个月, 我在家看书, 突然小腹剧痛, 我晕了过去.
醒来, 屋里飘着浓浓的药香, 大松在床头看着我: " 秋秋, 可把我吓死了. "
大松用粗糙的手替我拢拢头发, 轻轻地吻着我. 我躺在床上,
眼泪涮的一下流了下来.
" 别哭, 要落下病的. 秋秋, 我不要孩子, 我只要你......"
大松似乎对我充满了歉疚, 眼里都是心疼.
谁知我流产以后身体一直不能复原, 情绪坏到了极点, 每天只是在床上发呆.
不管大松怎样逗我开心, 我总是沉默, 沉默. 偶尔,
还会把大松端来的食物倒在地上. 我感到万念俱灰,
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谁来我都不理, 只有联凤......
联凤回娘家探望父母, 她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女人了, 头上挽着髻,
皮肤已经被风吹得干红, 眼角有了深深的鱼尾纹, 她陪着我和我唠叨: "
林子, 你不要难过. 孩子是缘分, 也是冤家.
我家的两个小崽子气得我要死......林子, 做女人......"
她停怔了下来.
" 哎, 你得体谅体谅大松, 你看大松都不笑了,
见到我话也不会多说了......" 联凤垂下头.
大松端着汤走进来, 背黑的暗影里, 大松似乎瘦小了很多,
动作也变得机械起来. 他走到我身边, 把汤递过来: " 秋秋, 喝汤,
我才熬的当归汤......" 大松眼睛哀哀地看着我, 呆滞地一笑说: "
人家大老远来看你, 你不要和我讲话, 和大凤多讲讲......"
他把毛巾递过来, 顺手又替我撩檫额头.
" 大松, 你...我..." 我张了张嘴, 不知该说什么.
听见我的话, 大松眼里闪过一丝泪光, 转过身去了橱房.
日子过得很快, 大松老了, 不到三十, 他鬂角已经有了白发.
他成日手脚不停地干活, 夜深了, 他还在外屋摆弄药材,
静静的深夜常常传来他的干咳声. 大松要负担我和二松. 不干不行.
我和他常常对坐在灶房里, 不发一言. 偶尔他会讲: " 秋秋,
将来二松考上大学. 只剩下我俩, 你会和我好吗? 我老了,
你会不会守在我身边? "
" 哼! 我才不呢, 我扔下你去城里教书. " 在我恶作剧的发泄中.
大松往往低下头, 用脚踢地上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