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天,我去了上虞白马湖。踯躅湖堤上,我发现几粒细碎的小白花——荠菜花。竞引起了我的好奇和兴味。细细地瞧着这四瓣白色的小花,细碎而不美无香。羽状有缺刻的叶子,也是那么的瘦削,一点也不肥润。这是一种极不稀罕的野菜。可是,在初春食物中,它却算山野美味呢。周作人这样说过:“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故乡的野菜》)汪增祺又如是说:“‘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俗谓是日以荠菜花置灶上,则蚂蚁不上锅台。北京也偶有荠菜卖。菜市上卖的是园子里种的,茎白叶大,颜色较野生者浅淡,无香气,农贸市场间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来卖,则又过于细瘦,如一团乱发,制熟后强硬扎嘴,总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江南人惯用荠菜包春卷,包馄饨,甚佳。我们家乡有用来包春卷的,用来包馄饨的没有,——我们家乡没有‘菜肉馄饨’。一般是凉拌。荠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细丁,入虾米,同拌。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凉菜的。酒席上的凉拌荠菜都用手抟成一座尖塔,临吃推倒。”(《故乡的食物》)
文学大师如此推崇,怕是荠菜有山野味美。他们兴许是出于食味,怀念故乡的食物。食味小记于此也是人之常性。这次我在白马湖小饭店里,便吃了荠菜包春卷、凉拌荠菜和荠菜炒年糕三色。这是上虞的名吃,是地道的“酒菜”,下酒又可当饭。我依稀记得,1924年初春,朱自清与俞平伯好像也在此吃过荠菜年糕,还说,上虞年糕颇有名,其佳在“滑”云云。夏丏尊还在平屋为俞平伯请宴,朱自清作陪,下酒的就有荠菜包春卷,那是夏家的拿手菜,作料是白马湖荠菜。平伯说,“丏佩二君知酒善饮,我只勉力追陪耳。”其实,人之情钟于荠菜,尚有深层由因。那因为荠菜是春的信使。春之端倪,就绽在这小小的荠菜花上。宋朝那位词人的“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不是道出了这小小的白花,即是原野里的报春使者吗。你想一下,当那小白花绽开之后,随之而来的不就是漾漾然无边草色和黄澄澄的菜花?俞平伯和朱自清就这样描述过白马湖早春盛开的菜花:俞说:春晖校址殊佳,四山相翠,曲水环之。菜花弥望皆黄,间有红墙隐约。朱说: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早鲜艳。
我以为,人是最机敏、最智慧的,因为人能够感知和总结所能涉猎的事物。尤其是那班煮字烹文的文化人,常以一叶而知秋,又一花而知春。推而及之,人之所以是人,并且能主宰这个世界,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的机灵,能识天地万物、万缕契机、万种缘由。这是从整体说。从单体说,愚与智之间却存在惊人的落差。有人可以因花与叶而知春秋,有人则昏昏然无论寒暑。世界在变,时代在变,人们的生活因素也都在变,而这些变化之初,往往都能现出些端倪,你注意过、发现过、捕获过没有?你被醍醐灌顶地启示过么?有人很敏感地感知了,如朱自清、夏丏尊、俞平伯,他们与时俱进。也有些人浑浑噩噩,在变化与变革中失却机缘。当然,聪明些的还会待机再起,愚拙者便只有哀声叹气了。
人由草木而知春秋,草木又何以知春知秋呢?或许是某些特别的灵性罢。荠菜花开,春日大地,愿你和我与春天同步。
作者:叶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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