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道

我猜想韩愈在苍龙岭吓得大哭并给家人投下遗书的时候，他一定忘了自己的本性。为儒者不登道山，似乎自古就有此一说。难怪大儒韩夫子由惊恐而触动真情，把人类的这一绝妙本能发挥得那么淋漓至尽。

在华夏很古的名胜中，西岳华山就鹤立众山头，足可与东岳泰山相媲美。因为，华山是老子山，是道山。

《易·说卦》：“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此乃清虚无为者之道也。

然则我谓华山之道，是由道之力量开凿而成的天险之道。华山之险，任仙风道骨之士也要惊寒三分。于是，道在险中，险在道中，老子便怵怵而言：“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了。

奇怪的是，要寻道，在华山有一条约定俗成的习惯，那便是子夜时分，游人才开始从宾馆、旅社里爬起来，从火车站准十二点到站的火车厢里溜下来，从玉泉院夜宵小吃店内钻出来，刚才还沉寂幽静的华山口，一下子便风风火火沸沸扬扬的成了夜的闹市了。

好一个夜登华山！

自古华山一条道。华山的险峻危奇是称魁于五岳之首的，然而人们偏偏要晚上去登山，岂不更危险吗？

我们好奇的向一位摆摊的瘦小老人打听，他捋捋胡须慢条斯理的说：“要白天爬山哪，不是关中人是上不去也下不来耶。”老头呼啦拉摇着一把草编扇，神情带着些神秘，“告诉你小伙子，当年我们带领大军上山剿匪也是黑天哩。”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年头，假货太多，多到人也要打假了。但旁边有位出租手电筒的姑娘正正经经地说道，“他说的是实在理，现在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了。”从她的眼神，我看不出有虚浮的影子。

我便吃惊起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瘦得让人难过的老人。老人狡黠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大家都走了，你想问啥理，下山来问吧。”说罢竟哼哼呀呀起来：

“老君犁沟睐天师开道喽……”

入山很静、很黑，四围都是山峰的影。不知寻道的人怎么想得出这些山峦由一条小道连接贯穿起来。有淙淙溪流声若即若离地飘荡在山谷空间，松涛被乱风吹得发出咋唬唬的阵阵怪笑。一些人趁势大声讲起鬼的故事，胆小的人便恐惧得挤成一团，又由于害怕失足就拉开成一条线。突然几声“看山狗”狂吠，让人毛骨怵然，惊得许多从校园里来的少男少女“噢噢”的直吁粗气。又有人讲起仙的趣闻，讲起出世与入世的区别，人们便有些飘飘然，仿佛有升天的感觉。转身一看，一幅空前的绝景便出现了：一条由成千上万手电筒光柱组成的长龙在山道间蜿蜒盘旋。抬头看天上，无月，两三颗暗星冷冷的闪烁。华山峰峦在朦胧中只有淡淡的影，远的看去像剪纸，近的呢就像雕塑了。我拧亮了别在腰间的手电筒，也成了一颗星。这由手电光组成的长龙，在华山被称为一大奇观，我们戏称它为“寻道者”。至于偶而掉队的一颗孤星，在山下慢慢地往山上跳跃着，看起来就更精彩。有时，我离了游人队伍，一人试着在其它险道上探望探望，马上就有人大喊：“那是哪颗星？危险呵，快跟上来！”

是的，华山之道，真可以说仰之弥高，涉之弥险。要领略道之精髓，只要手脚并用地攀缘一次千尺幢、百尺峡或上天梯、擦耳崖等险道，便可让你思想在高度凝聚在中获得多维的、印象主义和表现主义的大彻大悟。此时回头象看神话一般地看着那些被你征服的悬崖峭壁、险径危岩，你不免浑身酥软、垂首闭目张着合不拢的嘴，觉得一定是在做梦，甚至希望这是梦——一觉醒来，好安全、好惬意。做不成梦，只好自己找个僻静处，静静地躺在一爿石崖上，望着被黑夜笼罩如魔似怪疵牙咧嘴的山峭，想着自己居然被魔鬼诱惑到这个地方来，又联想到但丁《神曲》中所描绘的地狱场景，其阴森恐怖也莫过于此。于是乎，骇然、怅然、悠然、畅然乃至于超然了。

如果韩愈到过悬岩凌空的长空栈道，他是绝对哭不出声来的。这是销魂丧胆的地狱之路，尽管假借了“全真岩”三字来镇妖降魔，然而“道可道，非常道”，魂系深渊——没有包天大胆是不敢踏上这华山最危险的悬空路，纵有千年修炼之功的太上老君也只能在老君洞内望道兴叹、叹而悟道；就是张天师过此天险据说也只是比目作仙飞天，否则那点内功便会毁于惊骇之中。

从五里雄关起直到山麓绝顶，绵亘十公里上下，海拔两千多米，没有一处平坦之地可让你酣美地歇歇气。那些鬼斧神工在夜间几乎把花树草木都吞噬了，让人感觉这座山是光着身子的“原始天尊”，有风是山之吐息，有声是山之呢喃，这些弯曲起伏、险峻陡峭的牛肠小道（太上老君用牛犁出的道）走出了一个关中人的图腾与崇拜。

夜晚登山有很大的盲目性和危险性，在此时，手电筒的作用是巨大的。只要有一颗星，便带来一串星。一次在攀着铁索登苍龙岭的时候，我的手电筒很偶然地被一棵松柏枝桠挂掉落下山谷，连一丝声影儿也没有。我立刻恐慌起来，没有手电光，这是不能随便超然的事呵。苍苍天宇、茫茫山岭，你只举目望一眼那黑古隆冬的前后左右，就会产生无极之感，就是想哭、想写遗书，恐怕谁也发挥不出才气和雅兴了。

又于是，没有谁能说得出，夜晚登山到底寻到了什么道？！干脆找个凹谷处肩挨肩背靠背你挤我我挤你的凑成一堆儿打盹，大约希望一觉醒来便如浮士德陶醉在“风光明媚的地方”罢：地平线辽阔高远，天光灿烂，四处有鲜花、绿茵、响泉……。然而横竖睡不着，霎霎霎山风乱转，寒气逼人。不一会儿又飘来一阵山雨，把人们淋了个通身冷、透心凉。大家一阵牢骚，有人便骂出声，说真是自己折磨自己，好好的活得不耐烦了，夜半三更跑到这里来，又冷又累又饿，神仙日子也难过。这时站起一位戴眼镜有些旅行家模样的人讥讽道：你们真没用！等天亮瞧瞧吧，那时你们会很怀念这个很苦很累、担惊受怕的夜晚……

真的——看不见风景的旅游，会让我们怀念吗？我却在想，下山一定去找那个瘦老头，他真像太上老君，一个地道的隐君子。我又想，这座笼罩在夜幕中的华山，不更是一个大隐者吗？

一位关中大汉说：“快上，天快亮了，日头要出了。”大家又拖着疲惫的身子风雨兼程，黑压压的一片压上东峰朝阳台，等待观赏那一轮平时并不那么关注的太阳露脸了。

人们焦躁地等啊望啊，而偏偏那暗红的火球跳上“黄河金带”的时候，大家却东倒西歪地在山头上呼呼呼地睡了过去……

                                                                        ——易道禅 199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