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生活，早失古人的闲逸。

消夏，我所渴望的，在旧时是寻常，在今日已成奢侈—— 一把芭蕉蒲扇、一张竹制躺椅、一架浓荫深翠的葡萄。当然，要是再有一个老祖父，端着茶，随口讲古，那就最好。假如老祖父是高阳那样，史册典籍无所不知，在伏暑傍晚饭毕，信口拈来，那些消夏的旧典故，葵扇生风，竹椅清凉，让人把身边烦闷忘记光光，直到月上中天，萤火虫在葡萄叶间闪动荧光，睡意渐浓，堕入梦田，去会那些典故中的人物，那就惬意极了。

如若没有这样的祖父，那就读书。记得高阳老先生在书里说消夏，蜀主孟昶和花蕊夫人消磨夏日，拿七十面名家绘制的画屏在寝宫排列成甬道，以机括扭合，根据风的来向调整画屏方向，辗转引流，竟致四面来风，成都平原的炎炙，化作青城山的甘凉。

如果说这两个人享受的不过奢华，那让人记忆最深的倒是《荆轲》里面侠客荆轲与燕公主在夏日的际会。小舟去荷塘，现把白生生的嫩藕从水中取来，切成极薄的薄片，以窖藏冰雪调制，盛在青玉盘上，绿白相间，煞是好看，那种舒服的感觉，又何止清凉解暑。这一段，是高阳老人家借物抒情的妙笔，犹记得两人同时去取最后一片莲藕，伸出的手同时停下，不忍断了最后一缕藕丝。那种“壮士一去兮”诀别前夕，依依不舍的细腻情怀，在一片雪藕上浓缩，顿然叫人唏嘘不止，而清爽的夏藕也就此留在脑中。
 

除了荷之根茎，还有荷之花朵，一样是消夏妙物。《浮生六记》里，沈三白记录与妻陈芸之荷花茶事：“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味道尤绝。”这却又是多细腻风雅的消夏心思。懂茶之友道，荷心之茶以此三种为佳——白茶之白毫银针，黄茶之莫干黄芽，乌龙之阿里山高山茶，其中滋味，清香异常，香韵尤绝。心下向往，一盏这样的荷茶，真能把吸入肺腑的夏日炎火转为荷之清气吧。

亲近一朵荷，到花心里，古时人与自然的融合、跟自然的契近，岂能不让今日之人空自艳羡。这番亲手操持，制作一味精品的过程中，对天物的珍惜爱护、对细微物什的亲身体察，给了古人多少今人不可得的生活趣味呢。 

再想想文人纳凉：取青竹皮编制，通体镂空，炎夏睡卧，拥在怀里，纳取丝丝凉意——这是苏黄都爱得抱在怀里的“青奴”、“竹夫人”。怀抱亲近这样的竹篓子，心亦凉爽。每读“我无红袖堪娱夜，政要青奴一味凉”，不得不笑而叹息，生活意趣，到底是古人多些。

而现代的你我，夏日，坐在高达几十层的某栋建筑某个抽屉一般的房间里，即便冷气充盈，却到哪里去寻葡萄架下的清悠感觉？只一样，交通便捷得多，消夏，偶有逃逸，去小镇，去山间，那简直是呼吸仙气的日子，不可多得。只有在这样的逃逸中，在自然的怀抱里，凭任想象，回味那味古典的畅快甘凉。

曾在丽江四方街的露天小酒吧喝啤酒，脚边就是穿流过城的水渠，渠水来自玉龙雪山，冰凉沁心。探手渠中，提上一瓶镇在水里的酒来，自然也是浸得冰雪透凉，倒在大玻璃杯子里，金黄的气泡汩汩，一口气倾入喉咙半杯，再看那街景，纳西人、小镇子、石板街、红灯笼、垂杨柳、木板房，你也就可以恣意想象自己活在随便古时的哪个朝代了。

在野外消夏又不同。去西北，车行一日，傍晚在山涧溪畔歇脚，取出行囊里的干粮，喝水。光脚踩在溪底的鹅卵石上，微微疼痛，沁骨的凉。抬头，只见西边夕阳正落，而东边，一牙新月已然挂在远处山梁上的那株孤单独立的小树桠杈上。这时的幻觉是，江湖浪迹，溪边饮马，洗去风尘，不问相遇的大哥来自何处，可是那闻名天下的虬髯客，只分食两个馒头，抱拳致意，再看那人一骑快马，消失在小路尽头，留下一串蹄音......

放纵这样的想象，又何妨？如果连这点想象也乏力了，那就任凭这火辣辣的日头烤焦了心田吧。

回望古代，疆土那么大，人口那么少，物质与精神之间，有那么宽泛的余地。时间上的松弛，心态上的从容，古人实在富裕得多。

可在任何一首古曲里寻到依据。一架古筝，左手司按，右手职弹，无论托、劈、挑，那一缕回旋的醇和之音，马上可以让你联想到宽袍大袖、席地而坐的古代名仕那份从容；一支洞箫，徐徐送远的沉着轻音，立刻显现出古仕女那低眉凛神的端庄秀美......

如我，在这个暑气蒸腾的下午，听到耳里的这曲《春城孤鹤》，筝、箫、编钟，以极其从容的姿态出场。闭目——箫音悠长，带来幽篁里的丝丝清风；古筝弦音幽幽颤颤，是涟漪在水中的潋滟波光；编钟的铿锵，如时间的跫音，逶迤在光影浮动的堤岸长廊，让我的夏日融合在古人那些丝竹管弦悠然的清闲里。心呢，心中那只孤鹤，且让它在隔绝了暑热的水畔梳理羽毛，在远离了尘嚣的云间打开翅膀。

尘世，还是这个尘世；夏天，还是一样的夏天。今日的人，能做的，也就是借着这缕想象的清流，掬一味古时的凉，消减这夏日流火，这为物质追求所点燃，烧得越来越烈的欲望之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