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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随笔 |
读《人间词话》,见王国维说道——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有我,即是把作者本人放在诗里,以主观为主体,发出动作,产生感想,一切由“我”向外发散,强调主观。《人间词话》为此举出的例句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泪眼是我的,问更是坐实了我发出动作的主观性,花对我的问不答不语,我看着乱红飘飞而去。“我”无处不在,一双泪眼下,尽是主观看到的景物。
无我呢,《人间词话》为此举出的例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直译不难,我采菊之时偶然抬头,面前是南山(庐山)。诚然前句是我采菊东篱下,但是,后句一个“见”字把我成功地化了去。
其实,据说原本此句有另一版本是“悠然望南山”。见与望,两相比较,有我无我,便轻易可辨。文字的意趣在这样细微的差别中高下立分。望,意思比“见”更为执著。主观地,要去看,谓之“望”。想看看,为了看,可能做出一系列有目的的动作,比如抬起头,比如撩开额前的头发,比如拂开遮住视线的树枝……这是“望”,带有明确主观目的性的,无疑是有“我”的。
“见”的高明在对比之下,就出来了。见是不经意的,眼光一碰而上,见到了!南山在诗人小憩抬头之时,一下撞入诗人的眼帘。不是刻意去看,是不自觉地主体与客体相遇。有人说,遇见,既不是盼望来的,也不是等待的结果。进一层,既是不自觉的遇,便是机缘巧合,便是两方面相对运动的结果,又何来一方是主体,另一方为客体之分?可以是诗人见南山,又何尝不是南山见诗人?于是南山在一个“见”字里,是被赋予了生命的,所谓悠然之见,是陶渊明的悠然,也南山的悠然。这是主客合一而不分的,人与物的融通,一下就把悠然忘情体现得自然生动,趣闲而景远。
如此体验一段,便觉得精妙与庸常,的确失之一线。得《人间词话》此语,凡读人诗作,无论古体还是现代,便不自觉地拿这根准绳来进行划分——忘我。从自己而言,写字虽然功力不及忘我的境界,但是欣赏别人的作品,倒是倾心于忘我一派。个人欣赏的感觉是,美感经验往往于无意间获得,由景色自然呈现。猝然与美景相遇,体现无意间捕捉得的经验美感才是最神妙动人的。反之,强调主观,捆绑着“我”去把人为的思想感叹浇铸到景物身上,对诗意是种消减。
最为直接的区别就是,“有我”者在诗句里不断出现第一人称——我,一上来就直接把自己端出来,直接写人的心理活动,直抒我对景的观察和感慨,反复强调我的感受,长吁短叹。这种写法坐实了景色给人的感觉,其实是过程弱化,结论强化,更是“我”的主观意识在被不断强化,换句话说,即是——言之无物。
“忘我”者呢,是将我隐着,成功化在景色与景物里,借物言情。
既如此,便不断摸索,如何达到这样的“忘我”呢?至少,要求自己言之有物,更好更细微地体现过程,细节充实,则情感自现,不会空自一个主观的“我”自弹自唱。
与风探讨写诗,有段话,对于过程的体会,很切实。且引风的论述于此,以助理解——
尼采说,行动决定一切,行动者是在行动之后才存在的。这,我理解的是,变化,才是永恒的。此时的我,在行动中,不断的改变。顺着行动的过程中,在作调整。过程若水流,彼时的我,与此时的我,是一样的吗?不,不一样的。我们说某一刻的我,不过是对这样的一个过程,作的截面似的阶段总结罢了。
那么,我,站在诗句的前面,像一垛墙似的。有这个必要吗?真就当自己是桃花相映的那瓣粉红?
所以忘掉自己,忘掉永远不变的这个我,而去融在这些情景当中、这些物里面,其实是在体验时间如水一样流动的过程。把自己化掉在过程里,在诗句表现的状态里。
那么过程那么动感,那么长,我们又如何表现过程?如何用文字体现与固定流动的过程,表现自我在过程里的状态呢?风推荐我看余光中讲座,主题是讨论写诗的灵感,其中提到法国一位作家说的话,发人深思——所谓艺术就是使造化加速,神灵放慢。
就我粗浅理解,所谓造化,就是这浩瀚世界,那实在太大,且存在太久。我们的这支拙笔,如何可以事无巨细,统统写透写尽?显然不可能。所以,我们的文字表达,肯定要为沧桑提速,从沧海取水,浓缩压扁漫长的自然造化的变化过程——这就是为造化提速。
那么,提速是不是一抬脚就到了天涯呢?当然不行!造化的过程里,所有的神灵,那是造化里的精髓,我们是万万不能错过的,不但不能错过,还要放缓放慢,细细观察细细体现,写清楚,写得有文采——这就是神灵放慢。
换一个说法是——大处,快写;小处,则扩写。这才是艺术的所在。
总结而言,艺术就是,从沧桑的时间流里,攫取并体现出变化其间的法则,展示出其间蕴含的美,对之一再品味,细而再细的写。使造化加速,神灵放慢——与其在黑暗的沧桑里,一再空唱那团无比的黑,不如去找黑暗里的那盏灯,写尽写好写美,通过这灯的光,体现包围着的茫茫的黑暗实质。
因此,即使写小事小物,细枝末节,诗意却反而可以无限大;即使纯是客观写景,没有一个表露主观情丝的字,看似不着力却达到真正的感人,让懂得的人从中品到很多情味。
这样的写作练习,是随时可以进行的。随便举上课时风临时吹来的几滴碎碎的“雨点”为例——
何须写“我”?何须写我看到雨要么伤春要么悲秋?当小雨点被拟为人,或者诗人成功地把自己化进小雨点,而将这小小的一滴写透彻,每一个小小的点滴动静,都在告诉我们诗人内心的喜乐悲郁。
艺术都是相通的,正如风师傅解说的戏剧三大理论。
一是俄罗斯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要求的是,人入到戏中,忘记自己本身,而去体会着所演的对象的言与行。沉在戏中,不要自拔出来。
二是德国的布莱希特的理论。要求的是,人不要忘记在演戏,请注意与所演的对象保持距离。永远不要把自己想象成与所演的人物是一回事。请保持永远的理性。因为有了思考,戏的作用才会发挥。这二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用情感,后者用理智。
三是所谓的梅兰芳派的,代表中国传统戏剧的表演方式。场景全是虚拟的,不作真实的。演员所演全有一套严格的套路。例如一扬马鞭,即表明骑兵疾奔。一挥令旗,晃着的枪刀相互舞蹈来去,似乎战场狼烟四起撕杀异常残酷和血腥。这,是一充分的大写意式的表演。
西方人有的强调一,有的强调二。其实他们没有想到,还有一种才是真正的艺术性的表现。即,像中国戏剧这般,诗意为基础,一切真实经诗意的显现,都有神韵。
那么,把关键点抓住了,写出文采来,以小显大,以神灵现造化——这才是艺术的魅力所在。至于“我”,“我”无法在造化里占一席位,更无法与神灵肩膀并着肩膀,真就不要把“我”当成大人物,不要让“我”老是梗在句子里长吁短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