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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和吴月玲的一番交谈,使郝人整整一个中午都泡在郁闷当中,本来想借此机会向文化局领导献殷勤的兴致也没有了。
演员们都到齐了。除了女主角张天然让有线电视台拉去做节目之外,他们对改变活动日程均表示出了不满情绪,幸好是市文化局做东,又不好太放肆,所以席间仍然兴致斐然地大饮特饮。
导演习方在郝人的身边,尽力迎合着文化局的领导们轮番的劝酒。不时地提醒郝人。
“郝人,看见他们没有,正为没去酒厂领那10000块钱的赴宴费向我做暗示呢。”
“你权当没看见不就得了。”郝人呷着酒慢条斯理地说。
“我倒好说,老家伙能饶了你吗?”
“她是我国著名的表演艺术家,总不会为10000块钱而大打出手吧。”
“难说,在剧组里,我可是领教多了。”
“你是第五代大导演,难道左右不了一个演员?”
“她可不是一般的演员。”
“我没看出她和别人有什么不同,除了那一头秀美的假发。”
“你会领教她与别人的不同之处的。”
“她总不会撕破脸抓破屁股,放赖吧?”
“难说。”
这样谈论一位功勋卓著的艺术家,的确有不敬之嫌,从有记忆力起,郝人就不断地接受着像白明霞这样的演革命戏、做革命人的艺术家的熏陶,并且在他们的感召下,做过一些虽不惊天,但也动地的事。但随着阅历的丰富和岁月的递嬗,特别是在近几年的流浪生活中,接触的政界、演艺界的大人物多了,了解的多了,于是把什么都看得很淡,这并非是因为看破红尘之类肤浅的认识,而是根基于他骨血里的那种驾驭生活的本性。在他的眼里只有一种品性的人,自然人和社会人揉搓在一起的生物人。所以艺术家与平民没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自己的浅薄把自己置于其他人的对立面上去了。
宴饮似乎还在没完没了地延续着,开场白那种官方的充满溢美之辞和繁文缛节的道白在酒精的润滑下变了调门,文化局机关如何清苦与你们大演员、小演员、龙套演员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啊。且不说工资奖金,上市场买点菜也要晚一点去,以图买点便宜货,更甭说享受一下文化熏陶去到歌舞厅卡拉一下或是搞点家庭影院VCD音响,不像你们一集电视剧的酬金比我们的工资还要多,再说吃呀,住呀还用你们自己掏腰包吗?你们是艺术家走到哪里不受到人民的爱戴,到处有人争相与你们合影、签字、握手。我这个常务副局长走到大街上谁和我打招呼?可我已经担任了好几部电视片的监制啊,都是幕后英雄呢。像你们西方导演,谁不知道他的大名,走在街上,不带墨镜,少女们还不把他的脸亲糊了,可我们,嗨,做了一辈子上层建筑文化事业,却没人理采。还是你们有号召力啊。
您以为我们搞艺术的人就不难吗?难,背台词难不难,难,上小学的时候我就不愿背书,只要背书我就头痛,如果你再摊上个老师是个整天没完没了的唠叨的主儿,那你就惨了,我现在演戏,更不愿背台词,没法子,谁让我一不小心出名了呢,导演也没办法,给我派个提词的家伙,但总让人提词,也不好意思啊,再说我演那部《情魂》,大夏天的39.5℃你得穿上大棉袄,在人造的雪地里摸爬滚打,冬天你得穿着泳装在沙滩上沐浴,那滋味你受得了吗,如果再加上习方这样认真的导演,那你就更惨了,幸好我不是女演员,要不还不被潜规则啦。没名气导演你可以“摆谱”什么,但他的名气比你大,你摆得了吗,现在演员多如牛毛,上戏容易吗?看我们现在风光,但不能演了呢?照样不是和大猩猩一样没人理你。
感情是语言交流的产物,通过交流他们开始胳膊挽着脖子,搂着腰一起干杯了。于是男主角站起来半醉着向众人道:“我给你们讲个事,那天咱们到虎头镇喝酒时,你们猜,我遇到了什么了?”众人问:“什么?恐龙,UFO,卓别林,尼斯湖怪,你老婆的情人,你从前的女友?”到底是文化人,提问都充满着诱惑和学问。“最刺激的酒文化。那天中午宴请,镇长请我们开三中全会,你们知道什么是‘三中’全会吗?宴席上摆放着白酒、红酒、啤酒,而这三种都要依次喝,这叫‘三中全会’。他们劝酒的酒令那真叫绝,习导您一定在下一个片子里用上,您在场,您知道那酒令的厉害,那叫真正的民俗。你们猜,妇联主任敬我们酒的酒令是什么吗?不知道?她说:镇长您干了,副镇长您也干了,镇书记您也干了,该和妇女主任干了。我喝得已经差不多要醉了,稀里糊涂地站起来,就抿了一口杯里的酒,哪知道妇女主任不算,说:瞧不起妇女怎么着,不行,和妇女干就得干到底,空悬着半个怎么行?没法子,我就喝了。可妇女主任又说:这次干得不行,半心半意,我怎么能饶你,来这次咱们全心全意地干,您可不能半途而废啊。我能不干吗?哈哈,哈哈。”
众人听出了他卖的关子,笑得前合后仰,真正地融为一体了,连一向在酒桌上不拘笑言的郝人也笑出了声。这时白明霞走到郝人身边,仪态沉稳,优雅地轻轻拍拍他的肩:“小郝,我找你说点事成吗?”郝人连忙起身,坐在旁边的习方转过头来,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郝人,看我说的怎么样,这不——
郝人同白明霞走出雅席包间,在一处僻静的咖啡走廊坐下来。
“有什么事,白老师?”郝人恭敬地望着这位面色白皙、柔润的老人,惊叹她对自己颜容的保养。
“小郝啊,今天我们不是说好要去酒厂吗?怎么又变卦了呢?”
“是这样的白老师,本来是要去酒厂的,但这事被一位工人捅了上去,您也知道现在企业处在亏损状态,工人工资都发不出去,您们去了又要负担很多钱,所以主管局下了死令,不准他们搞这样的不正之风。”
“我们去又不是白吃白喝,我革命这么多年了,又是国家一级演员,只要10000元的出场费,并不多。我们去的使命,是为他们做点广告宣传,这与不正之风有什么相干?再说,那么多的人民群众等着见我们,如果我们不去,他们会觉得我们失信于民。”
“白老师,这您放心,您们的日程安排并没有张扬,只是少数当班工人知道,事态不会像您担心的那样。”
“那不一定,小郝,你可要想方设法为我们所付出的劳动补偿啊,你看我还准备好了讲演稿,却不能和人民群众见面,今天中午成什么样子,文化局的领导向我们诉什么苦,太不像话了。我们这次来是民间演出,不见市领导,可你却偏要让文化局揽和我们,这里面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白老师,文化局领导关心文化事业,请您们吃顿饭会有什么猫腻?”
“没有?刚才那酒店经理又是和我一起照相,又让我签字,又拍录像,不是为了广告宣传?说我白明霞最喜欢到这里如何如何,如果我要看到这种宣传我可不饶你。”
郝人不得不折服白明霞的精力和敏锐,快七十的人了依然才思敏捷,思想新锐,想象丰富,具有强烈的经济头脑。如果她减去五十岁,不,减去三十岁,她一定是位出类拔萃的大策划家,但她太老了,生不逢辰,行动不便,美艳已经枯萎,无法再向现代人奉献伟大的银幕形象,也无法在当今的经济大潮里拼杀,要不然……郝人有些失去耐心了,白明霞令他苦笑不得,真让他感受到了习方的话的份量。
“白老师,您想到哪去了,人民群众不是崇敬爱戴您才和您照相,让您签字的吗?他们怎么就不争着和我拍照呢?”郝人把“人民群众”念的像白明霞的道白。
“小郝啊,这几年你可变啦,相当年,我来你们这演出,你可不像今天这样盛气凌人,那年夏天,舞台上很热,又没有风扇和空调,记得你是个小剧务,把毛巾浸在凉水里,我一下场就为我捞出毛巾拧干,擦汗,可你现在竟然这样对待我这把老骨头。”
“谢谢白老师,您还记得我,是啊,那时我多么地崇拜您和您演的那么多可歌可泣的女英雄。大概您这辈子都没演过一个坏蛋吧?不过——你冤枉我啦,我可不敢冒犯您呀。“
“还没冒犯我?你说我没演过一个坏蛋,说我本身就是个坏蛋,是不是?这话三年级的孩子都能听出来!你,你太不自量力,太……”白明霞已经气得脸色发红,额头上冒出了汗渍,把放在双膝内侧的右手从心坎处向外划一道优美的弧线,用力指向郝人。
“对不起,白老师,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您想到哪去了。”郝人开始退却了。他不知白明霞在公众场合下,发这么大的脾气,且不顾自己包装极佳的慈祥、华贵状。
“告诉你,小郝,你不把今天的问题解决好,我就向你们市政府告你,别以为我好欺侮,你当我不知道,你从我们身上赚了多少昧良心的钱是不是,你向电影公司报价出场费38万,可给我们的出场费总共才20万多一点,你自己就赚了18万,你这个穴头狠不狠,不去酒厂,是你想把去酒厂的出场费给贪了。你当我琢磨不出来?小子,你还嫩了点,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还不知你的小屁股往哪儿翘?”
兴许是酒精起的作用,悠然间,郝人感到白明霞在他眼前膨胀起来,像个越吹越大的气球,令他望而生畏,而这气球飘忽不定,像摇头摆脑的巫师,或什么气功大师,能揣透你的心思,折磨你怯懦的心灵。于是你不得不皈依她的布道,随着她的意念剥露自己,放纵自己、献出自己。这时,卡通片里那每天都祈祷的呼喊,回响在他的耳边:“希瑞,快给我力量!”于是,郝人从昏眩中走出沼泽感到身体平衡了许多。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应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10000元钱给白明霞,单凭她刚才教他这么多KGB、CIA计策,他理应付教授费。
“好吧,白老师,这10000元的出场费我付了,不过我有个要求。”
“什么?”白明霞把眼睛一瞪。
“我想,把您的讲演稿留下做个纪念怎样?”
白明霞释然地莞尔一笑,重新回到她的优雅之中,从腰际口袋里抽出一片带着玫瑰香水味的纸屑,递给郝人。
“谢谢。”郝人嗫嚅道。
“不客气。你放心,小郝,这件事我不会张扬出去的,包括你的挚友习方。”
“谢谢。”
此时习方,已经站在白明霞的身后了。
白明霞似乎并不在乎刚才被西方听到的话,转过身微微向习方点点头,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郝人,你看她多像开足马力的‘宝马’,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10000块钱的劲头真大呀!”
郝人却幽默不起来,他像刚刚从拳击台上败下阵来的选手,浑身像散了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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