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逾天命之季,细细想来,除了面对父母,平生只落过两次大泪,一是那年到终山南学习,一日起来,当与众道友同坐一屋,听师父讲课时,不知何由,突然满眼的泪流竟一时涌出,整整一天不能禁止。那眼泪不是悲痛,也非伤怀,而是由衷的喜悦充沛浑身八万四千多个毛孔,或由这八万多个通道直射天地,将内心深处蕴集了几生几世的感激、赞叹、欣喜纷纷涌出,真的难言它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怀。
第二次便是前不久去圣城曲阜“三孔”之一的孔林,当沿着光洁平滑的石道,穿过至圣门,走到子贡手植楷处,听导游说明它的由来时,一阵热泪不禁而出,哽咽有声。因有他人,忙低头走过,不敢留恋太久。再走几步,便是安静的子思之墓,这位中华儒学的道统传人之一,圣人的嫡孙,上承中庸之学,下开心性之论的述圣公。其后是早早离世的泗水侯孔鲤之墓,鲤墓的旁边便安眠着那位中华民族心灵大厦的首位构建者。坟墓的一旁,有三间低矮小屋,屋前竖一石牌,上写三字“子贡庐墓处”。一孔三代,均悄无声息地安息于这片幽雅的柏树林丛。瞻仰,鞠躬,追思,我的心潮澎湃不已。当祭拜完毕,返回再次经过子贡手植楷地,双目一触碰,热泪再次夺框而出。
本是修道之人呀,为何会有如是丰富之情思呢?
曾朋友说有个问题一直纠结于他心:“修成佛后,便四大皆空,什么也无,那么这样的佛又有何用?”一是语塞,不知如何回答。那时的我,对佛学还是一知半解。
记得刚入道门时,有一同修往往在特定的场合会莫名地流泪,或哭喊。有人告诉她说,那是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某一情结,情不自禁的表现,是好的现象,不要压抑,任其自然而表现。对此,自己虽然认同,却还是不明真实的道理所在。
心理学讲,世人的泪腺各有不同,有的丰富,有的寡淡,所以因情境的不同而表现出来的情状也大不相同。
但我并不相信这一纯理学的解释,我知道,眼泪是与人的经历与感情有关,但更与生命的内核有关。所以,当读到奥尔珂德的《小妇人》的“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时,我一下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想起阿拉伯诗人编的一个故事:“天使的眼泪,落入正在张壳赏月的牡蛎体内,就变成一粒珍珠。”这样的比喻多么形象呀,它把眼泪与珍珠巧妙地结合于一体,让人产生无限的暇思。但我知道,牡蛎其实是为了努力排除体内的沙子,分泌液体,而将沙子包围起来,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倒形成一粒圆润的珍珠。珍珠的来历告诉我,世界上最珍贵事物的诞生都是需经历特别的考验与磨砺。那么,眼泪的流出也定然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有的人天生泪腺就发达。
后来的我渐渐有一个感觉,眼泪出行的起点肯定牵拉着前某世一段难以忘怀的故事或人生。
读四大名著,也想到了眼泪。刘备的眼泪虽然容易产生,但那往往也是真的情份大于虚假的需要。再看那诸葛亮到东吴吊孝,一开始虽然是假哭,但后来也是假戏真演,渐渐地动了真情,而感动了主人,放走了这位谋略高超的对手。还有那武二哭兄长武大,那是真的兄弟之情之悼,万般性情俱出。但最让我思考不懈的不是这些凡生的眼泪,而是林黛玉而对她的宝哥哥的眼泪。先前也一直认为这眼泪是因为爱情,或因爱情的不可得而悲痛欲绝时的无奈与呼喊。后来才知晓,这一切只因某世某处作为神瑛侍者的宝玉对每日路过的那棵绛珠仙草的真诚灌溉而转世换来。
一下省悟,原来,人世的眼泪与命运也是紧紧相关的,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前因后果。天下无无缘之情,也无无缘之泪。那么,为什么《西游记》里的佛祖始终是那副博庄严肃穆之相呢?难道成佛后真的便再无七情六欲,脱离人尘而清白成空了吗?不对,那菩萨为何又是大慈大悲的呢?
如果说人有七情,当这七情达到一定程度,或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而不能平静相处时,便会自然涌出。那么,这七情又从哪里诞生?缘何出现?保留好还是消除好?
听过一段台湾张庆祥老师讲的黄庭禅,讲到人的七情之气蕴藏于黄庭部位,稍加用心便可以明显地观察到它们的存在与种种变化。但是,如果正确处理它们,生活中如何不再受它们的支配与影响,才会使我们的真性现出,则需进一步修练。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寻找着正确处理生命这种从降生之日起便带来的七情与六欲的修练法门。否则,我的心志则永远无法安宁,进而达到那种空空如一,如如无色之至高境界,成佛也便为一句诳己的空语。
庄子悟开了名利的罪恶,拒绝了楚王的盛邀,他还看开了生死的相依,所以,他能化悲痛为喜悦,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而自己面对两千年之前一位陌生哲人留下的一截木桩,却双泪横奔,不能自已。看来,这颗心距庄子类高人的距离还差很远很远。但是,高远的天道之下还有人道,世人没有成佛之前,依人道而行,也可领受到生命在人世的无尽感怀吧?
“我就像三生石旁的那棵绛珠草,也许是前世未喝下奈何桥边的那碗遗忘前世的孟婆汤,今生,我带着前世的情,来与你赴约。我的发香淡在你的指尖,我的气息擦过你的耳边。你的身影从未走出过我的视线,轮回万世坚决忘不掉你的缠绵。”
这是哪位情慧双绝的通灵仙子写下了如是优美的穿越文章而让我的眼前一阵的模糊。由不得再次安然入静,任由翩翩联想,将远逝的那幕情景一一再现。
那是遥遥二千五年多年的一个普通的日子,天不晴不沉的,一条宽宽的马路铺展在辽阔的齐鲁大地,它的起点连接着东方大地一座名为鲁国的城池。国道两旁的槐树绿叶荫浓,不时还有各类花香暗暗传来,一道道成行的庄稼正茂盛地成长着,炎阳高高地照射着这里的每一处田野与房屋。马路的不远处,一大队高贵华丽的车马急驶而来,荡起了阵阵尘土。车的正中央,坐着一位服饰华贵却并不整洁的中年人,只见他清眉俊秀,气宇不凡,再细看,神情有好些的不安,举止无措,慌里慌张的,无精打彩的身子随着车子的摇摆而不能自持,一脸的阴沉,满目的伤哀。到了,看到了,距曲阜城东半公里处的一片密密的柏树林前,这队车马停了下来。车队的主人急匆匆下车,突然,一个趔趄,他倒在了地上。但是,他马上站了起来,快步直奔树林的中央,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坟茔。男子奔到坟前,倒地便拜,拜完便大哭,那哭声是嘶心裂肺的痛,是呼喊是抢天绝地的悲,那哭声一阵紧追一阵,一声凄过一声。遏行云,阻沂水,断洙桥,惊行人。众人惊异不解。坟前守墓处有人出来观看,一下认出这位从南方远道而来的昔日同窗,马上上前扶起。但男子如一堆泥土,任他人如何掺助都无济无事,有人便为他拿来身边的一根楷质本棍以作支撑。好长时间了,他才借助那根木棍勉强直起颤微微的身子。
随后,他打发走了身后那一大队车马,在这座平常的坟墓前筑庐安居,立志为眼前坟中的那位故人守灵尽孝。这一守,便是三年。三年后,众生一一离去,只他孤苦一人再守三年。春秋更叠,日出月落,近二千多个日夜的独守与哭泣,他成了一介枯萎的野草,一根毫无生命迹象的走肉。那根他专门从南方带回的哭丧棒却渐渐地在身边的泥土中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楷木大树,而他却还是没有离开这里的一点迹象。在这里,他除了清理坟茔里的杂草,精心整理老师留下的圣训,别无他求。许是因了他泪水的无尽无穷,这里的草长得疯狂,这里的天空好似永远也没有晴朗过。
这苦涩的泪水是感谢,是对恩师一生教诲的回报;这流不尽的泪水是追悔,恩师去逝时,曾经追随老师十多载周游列国的众多弟子们都在,而独独没有自己;这如山泉不断,似大海翻涌的泪水是忧虑,中华大地失去了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未来的泱泱中国将向何处去?这如草木一般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泪水是悲痛,自己将再无缘与这位无比真纯而仁爱的生命相伴相随,纵然拥有世界上再多的财富,生活还有何意义?
人世有情欲,世情皆有爱,而最大的爱无过于一个大写的仁字,这个仁简单而朴实,无华无艳,只需用那颗真诚的心灵去感应,它便可以生长出无穷无尽的茂密松林,耸起一座又一座巍峨如泰山般永世不倒的山峰。仁之至便是孝,便是义,一滴水当涌泉相报,一粒米当倾世相感。天地君师亲,孝道存德,百善之首。师之孝贡子开,六年筑庐守墓,古之未有。多少个日夜的教诲,多少次谆谆善导,让懵懂的世人得以开化,懂得了礼与忠,知晓了中庸与宽恕,明白了生命情欲的根本与修齐治平的真实意义,而这一切,随着绝世圣人的默然离去,刚刚在中原大地兴起的那缕仁爱与礼仪的曙光,会不会随着越来越浓的烽火而化为过往云烟,消失于这个古老的国度?望着漫漫的中原大地,他的眼神更加迷惘而失魂。
在这闪忽不定的幻影中,我的泪眼也一阵又一阵的凄迷,我不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位男子是谁,我又是谁?我与这位男子到底谁在痛哭,谁在沉思?
当我再次走近那截他特意从南方带回来的楷木前,伸手轻轻抚摸了起来。突然,一个声音在悄悄低语:“老师原谅我了,这棵树活了。”是谁在说话?树吗?他吗?我吗?一股酸涩而湿热的眼泪不知从哪里再次涌了出来。
原来,泪水就是心灵的泉眼,它源于生命的真性深处,可穿越无限的时间和空间而与那个真实的自我相互浸泡。同时,成佛并不是枯寂无声,无悲无喜,而是天地人三界真仁厚义大慈大爱的无疆自在。
他叫子贡。复姓端木,名赐。春秋末年卫国人,著名的孔门十哲之一,受业身通的弟子之一,当年被老师称为“瑚琏之器”的一位善货殖的智慧先贤。
2015.7.5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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