碛口情怀-----商贾篇(长篇文化散文)
(2010-06-04 19:3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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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随笔 |
经济,一个地区向前发展的坚实基础,民众得以幸福的重要保障。商业,是经济的最初起源,是农业社会物质条件达到一定程度的必然显现,商人,则是这个过程中的主体。在农业为主要生活方式的中国古代,它的出现却并不为正统所推崇,尊农抑商,成为多少年以来一种必然的趋向。“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一心设计君臣父子间铁定规律的孔圣人,他忘了一点,没有多少文化,却有一个每日要吞咽无数食物的草民,他们一心期盼的不是什么圣贤之道,治国良策,而是能填饱肚子的米面油粮盐茶,是那外圆内方,能换来生活必需品,让人把命活下去的钱钱钱钱钱。相对而言,他的接班人孟老夫子的大脑就清楚明白多了,历史既然不可逆转,社会必定要前进,那就把圣王之理,上下之位暂时放一边吧,面对一家数口嗷嗷张开的嘴巴,眼下首先要发展的是农业生产,商业是农业的必要的重要的补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的思想是超前开放的,也是富民强国的。教育、文化、品德的进步,更是河流之于土石,森林之于高山。懂得这一法则的古人是真实不虚的,务实求真的,更是难能可贵的。既为伟大之生命,那就必然不会死守祖先的教条。商人,自古就是智慧胆魄的象征,开拓进取的代表,封闭落后的反动。虽然有无奸不商之古语,但无商不富则更让我们首肯。做一个真正的商人并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第一个在荒无人烟的穷山恶水里做商人,而且还大赚了一笔,而且还能继续做大做下去,一直到把一个穷乡僻壤的破烂地方做成天下财富的聚集地,做成千古一商都,百年之埠镇,造福四乡亲里,泽润当世后人。这等创举,没有过人的胆魄不行,没有雄厚的资金也不行,没有超远的见识,细密的谋划更是不行。
陈三锡,出生于当地一个普通的农人家庭,勇于有为,见人危急,必竭力济之的一位有肝胆侠肠的候选州判,做官并不是他的本意,为好人,做善事却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必定的选择。清康熙年间,当地又一次面临前所未有的年灾,百姓饥饿不堪,死者累累,陈三锡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用什么方式才可能众多的百姓生存下来呢?纵然自己浑身是铁,又能打几个钉子?善心一动,天地必助。一个念头突然如灵光一闪,脑海里有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北口既然为有名的产粮大区,且又傍大河,顺流而下,沟通南北,互通有无,惠利双方,这不是老天不灭我等碛口众生灵呼?于是,他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在碛口开设了一处商店,并且广招天下巨贾,来此地投资获利。没多久,有更多的智者纷纷看中了这处风水宝地,运载来了远处的粮食、布匹、皮麻等,设立了自己的商铺,雇佣了他人的船只,请来了有力无处使的劳工,一家一家的买卖便陆续开张了,没多久,“船楫胥至,粮果云集,居民得就市,无殍饿之虞,三锡之力也。至今碛口遂为巨镇,秦晋之要津焉。”
智者简单的一个选择,胜过愚者千般的蛮干。一个观念的转变,胜过几辈辈人的苦苦扎挣。几百年后的一个春天,一个老人在南海边并不随意地画了一个圈,一个古老的民族便焕发了青春,经济大潮风起云涌,让世界刮目相看,百姓拍手称快。从此,一个大国改换了饥渴的面容,挺起了佝偻的脊梁。无农不稳,无商不富。碛口既无农,那就开辟另一条生存的大路吧,在层岩叠石上,群山万壑中,在积重难返的小农经济封闭的思想缝隙间,寻找一条幸福之道,并不是不可能的。世上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人心不可测,世事不可量,商业经济,要得就是这般的见识与智慧。陈三锡就是这么一位充满智慧与仁爱的人。
然而,如果我们把时光再向前推几百年,陈的祖先,竟是那么的渺小低微,让人不能放大半点眼光去看他们一看。然而,繁荣和强悍却往往就是从这细微的情节中渐渐萌发而生。
明代末年,陈氏三代祖中有兄弟二人,是随祖上从方山县岱坡迁到临县西河湾的。兄为二甲(一甲有10户),弟为八甲,兄为人自私,在分家时有意欺骗弟弟,将18眼井的水地分给自己,弟仅分得卧虎山下的一块乱石山坡,耕地无几,但弟弟的为人忠厚,自己既无耕地可种,只有终日靠跑码头,做点小生意过穷苦的日子。当时,并无碛口镇,集市在远离黄河的候台镇,黄河所来之货,全靠人力或畜力搬运,弟弟就因地制宜营造了一些房舍,利用它开始做点不大不小的买卖。没多久,生意便做大了,家产越来越丰隆。而哥哥的却不然,好吃懒做,好田没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后来便跟了一个草台班子,成了一个吹鼓手,与王八戏子成了一类人。再后来,因其行为不正,不为村里的喜欢,而不能在西河湾居住,就移往他处。
一母同胞的兄弟,生于兹,长于兹,喝同样的河水,住同样的石屋,人生之路截然相反,这便是为善与为恶的区别。同样的风景,不一样的眼光,心不一样,世界更不一样。生命的高下、贵贱、贫富、幸福与否,其实都由此而分野。生于康熙二十四年,卒于乾隆二十三年,处于而立之年的陈三锡,利用自己的才华与胆量,创建了碛口镇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肆。碛口的商业之盛,由此而一发不可收拾。乾隆年间,河南大饥,他便贩来绥包之粮,出粜河南,救活之人,成千累万,而此公也得暴富。死后,这位被当地百姓盛传的有功之臣葬于后湾坪,享年74岁,算一高寿的人了。
独木不成木,商业的大力发展,仅靠几个高大的孤木是不会成气候的,任何商业的繁荣,都离不开一个人气,没有人气,什么微小的利润都不会有的。这一点,又有别于政治。民主政治,靠的是人气,借的还是人气;独裁的政治一旦上台,消除的是人气,怕的也是人气。而商业的人气之聚,一是凭借并利用当地的有利条件,二是遵循诚信守法,童叟无欺,辛苦和勤劳的铁定原则。陈三锡开店铺,要的是利,想的却是百姓,招来的则是更多的守法勤劳的民众。二十多年后,外省的商贾们一个个来了。原籍河南武安的兴盛韩的创业者韩东家,乾隆年间来到碛口经商时,开始沿街串巷当货郞,卖些笔墨纸张过日子,本着薄利多销,“勤俭、公平、信义”的原则,没多久便租下了自己的店铺,开设了自己的“书笔墨局”,后又牛气地开设了鼎鼎大名的兴盛韩药店,从此后,代代相传,世世苦心经营,到第七代孙韩福兴老人手上时,依旧守着这一药店。当地村民李家山的大财主李登的祖先,在很早的时候也开始在碛口开辟商号,几代人下来,便财源滚滚而至,成为碛口一大富商,清同治五年修天宫庙,他一家施出200两白银,碛口共有132家商号施银,到民国5年,重修黑龙庙时,当地有351家商号施银资助,附近与之有商业往来的还有271家商号前来施银支助。可想而知,那时的碛口,是一种何等的繁荣与富裕。还有寨山村的陈家三兄弟,也在碛口有许多商铺,不久便成为晋西首富,生意远涉绥远、包头、北京、天津等地。
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个发生在碛口的真实故事。
说,一个叫候国泰的农夫,一大早便来到街上拾粪,看到一个牲口驮的褡裢,打开一看,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足足600两。忙把银子放到一个破马棚下。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小伙子骑着马东张西望地地过来,遇到候国泰,忙上前施礼,问道:“老兄可看见一个褡裢没有?”候细细打量了小伙子一遍说:“你丢的是什么褡裢?”小伙子一一作了回答。 候听得是真的,就引至马棚下,拿出褡裢,让小伙子拿走。小伙子说:“这东西是你拾到的,它就是你的了。”候不解。小伙子又说:“我是汾州一家商店的伙计,掌柜为人忠厚,但极厌恨奸诈之人,今银两丢了,回去掌柜一定怀疑是我做了手脚,所以,求你随我到府上走一趟,证明事情的真伪,还我一个清白,我就感激不尽了。”候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个事,怎么也不收对方的银两,却同意到汾府去。到了汾州,掌柜的问明了事由,很受感动,再三要求候留下来当他的伙计。候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就同意了。候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千两银子去塞外做生意。看到无数饥饿的难民,就把本钱全部赈济了穷苦百姓。掌柜的知道后,不但没有怪罪,反又给了他千金再去塞外。这次他凭借自己的诚信与善良,做成了一大笔木材买卖。乾隆皇上知道此事后,赐他从九品的官职。候国泰回乡后,虽然享受着皇家的俸禄,却继续为穷人修屋盖房,为百姓造福,自己却过着很是普通的日子。村人尊称他为候爷。
而像这类丢银子还银子的事,在碛口一带很是常见,借往赊欠,济助支垫,这一代人的债,下下代人还,不赖账,不食言,不许空言,不拖欠逃跑,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好多公共事务,只要有人号召,或出资或出力,没有办不成的,少有后来商界那种勾心斗角,落井下石,铁面无情,墙倒众人推的冷漠情况出现。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一带民风古朴,人心纯善,道德风尚良好,整个碛口地区并没有因为经济发达而出现道德败坏、唯利是图之主流现象,另一方面也是买卖兴旺盛大所需,经济永久兴昌发展的必然结果。
据有关统计,到1940年抗日战争时期,这一带虽然遭受到日本侵略者的破坏,却还有各类大小商店铺面676户。在这里面,有闻名天下的孔祥熙开设的以出售西洋货为主的祥记烟草分公司、义记美孚煤油分公司,有高平人开的分金炉(黄金工艺打锻及熔铸),也有晋中大富乔家开设的票号,有南方商人开的海鲜商店,有镖局,有驼队,有船帮,有纤夫,有货栈,有客房,有银行、有盐商,有铁贩,有巡防,有饮食服务,有便民起居的理发店和澡塘,更有一天二十四小时许多不关门不闭户不打烊的店铺,当然也有红灯区,有酒鬼赌徒,有老鸨妓女……
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初,是碛口商业经济的鼎盛时期,当时共有坐商400多家,五里长街,店铺商业一家连着一家,每天有成百上千的商贾、旅客过往,日来船只50多艘,船上装货不下百万公斤,镇里有搬运工人2千多人,日过往驮畜3千多头,年营业额在50万元(银元)的商行有10多家,市面货币流通额达150万元之多,到1940年,碛口的各类商户达到676户之多。“世恒昌”“兴胜韩”等家发行的钱贴子,在西安、兰州、银川等地可以当银元流通。邮政局、电报局、石印局、教堂、学校、照相馆等新潮事物也随之纷纷现身碛口。在这里,各行业均有自己的行会,大的商号设有董事会,下有总经理、招揽雇用众伙计,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商会协管有关事务,商贾买卖自由,以诚信事业,点头与写在纸上起着同样的法律效应,政府(厘税局)只管收取税银,不参与商务,夜有巡警队,负责全镇的安全,各商家间院落皆相通,却人人自安,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生活、买卖井然有序。碛口,这颗九曲黄河万里征途上耀目的明珠,晋商的东大门,它与距之不远的山西晋中众多个富甲天下的大院形成鲜明的对照,互为表里,践行着中国农民卓越的智慧与不凡的心血,成了当时中国贫困落后时期的一个先潮的经济特区,没有什么高深理论指导下,自觉发展而成的一处经济改革取得彻底成功的试验典范。
从战国时期,魏国大将吴起在此修筑驿城镇守拒秦,于是有了吴城。“填不满的碛口,拉不完的碛口”,吴城是碛口的转运站,也是货物的集散地。经上千年的轮番变化,到清末,碛口已是“人烟辐辏,货物山积,船泊叠岸,驼铃不绝”的一个西北重要的货物枢纽了。东通汾、并、京、津四海,南达宁、延、枊三江,北连蒙、绥、甘、包等五地,西交陕、宁、榆、青蛮荒,皮、绵、麻、油、粮、糖、盐、铁、布、烟、瓷……生活需要什么,碛口就吞吐什么,四海生产什么,碛口就交往什么,水与陆相辅相成。这便是经济,与政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存法则,天然无碍的沟通,自觉自愿的组合,南北东西无间隔的真诚交往,在天地这张巨大白色宣纸上,书写着各类有形无形的条款,其内容,在平等、公道、守信三大戒律之下,还挟带着南方的风俗,北部的民情,你的宽广的心胸,我卓越的智慧,他精密细微的干练。金钱不是恶魔,追求最大的利益也非不可告人的罪过。单纯的一个利益,并没有让天下人为之而远避离去,相反恰恰是聚群而来,和睦相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碛口人气旺,天下财便来,天下财盛,碛口繁忙,万千金银和黄河的流水一样,滚滚不息,从上流到下段,从东方到西边,滋养众生,哺育万物。这便是人气,也可算作是互助精神,更是真真实实的百姓心态与社会最基本、最和谐的法则,浓浓的,热热的,有滋有味的,有条不紊的,分工合理,各尽所需,各自都在聚集着财富,都在相互关照着,都在付出、施展着自己的汗水和才华,使得这块原本很是贫瘠而闭塞的土地,从漫长而冰冻的历史河床上一下子苏醒过来,有了温度,发了热,有了生命的逢勃朝气,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荣耀和辉煌。历史的奇迹往往就是这样创造的,贫与富的真实故事也正是由这一代代文化水平并不十分高深,却很是勤劳厚道,守法公正的普通生命谱就。那些经济理论学家的书本空头理论,在此是没有多大的地位与用场的。经济与政治截然不同的一点,便是它的自然、科学与实用。由此而建立的两种不同的社会形态和制度的利弊也判若云泥。如果和之后不久新的政治形势下碛口的转眼败落相比,这一点更是表现得明显。探究并实施一套良好而合理的经济制度与社会管理体制,多少年来,在古老的中国里并不是没有,古老贫穷的农民干起这一行来,也并不是不行。碛口无疑就是一个最有力的明证。晋商,对中国历史、政治、经济上的巨大贡献,我想最大的应该是在一个古老的农业大国之下,成功的大规模的经济制度的大胆实践,而不应该是其他。
碛口,北方群山间一个近似荒凉的狭小山村,偏僻却车马如潮,普通却让人激动,贫困却滋养四方。读不尽的乡村,猜不透的古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