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是灵魂唤醒，不是理智知识堆砌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石中英/徐蓓 日期：2022-06-17

                                 石中英 图片由“人文清华讲坛”提供

家长和学生中普遍存在的教育焦虑，症结何在？中国教育如何突破考试和分数的“围城”？以人的发展为目标，什么才是好的教育？不久前，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院长石中英教授在“人文清华讲坛”上以《分数之上》为题发表演讲，呼吁家长们从“唯分数论”的泥潭中走出来，学校要不断完善教育评价治理体系，营造一个更加良好的教育价值生态。

一个发人深省的案例

教育是培养人的实践活动，教育的好坏最终是通过所培养的人体现出来的。

让我们先分享一个案例。一名学生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非常优异，他在念高中时，父亲去世了，母亲独自养育这个孩子。他顺利进入了心仪的名牌大学，但在上大学期间，他用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母亲。这个案件引发了社会舆论的普遍关注。

在庭审中，他这样说：“我从小到大一直觉得，能把考试考好，就是对我爸我妈唯一的意义。”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是，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懂得，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把考试考好，要拿到高分。这是爸爸妈妈唯一在意他的地方，也是爸爸妈妈和周围的人接纳他、肯定他、喜欢他的根本原因。所以，他把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学习上。

他确实在学业上有非常优异的表现，进了心仪的大学，有着非常耀眼的天之骄子的光环。但是，从他的犯罪行为来看，他没有对生命的敬畏，没有对法律的敬重，没有对母亲的感恩，没有对“如何做才是对的”这个问题的反省，他对自己的人生意义也缺乏足够的思考。正是这些人生观和价值观的缺失，让他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举动。

这是一个极端案例。当然，当事人有他自己的责任，可是，我们的教育难道没有需要反思的地方吗？不能给予孩子正确的人生意义的教育，究竟会给个体的人生、给整个社会带来什么？这是值得我们所有人思考的一个问题。

“唯分数论”与失败恐惧

德国著名思想家雅斯贝尔斯曾经说过：“教育是灵魂的唤醒，不是理智知识的堆砌。”

分数是教育的工具、手段，是评价者根据一定的评价标准对学生的学习状态和结果进行的一种测量。分数不是自古就有的，它是现代教育测量运动的产物，是教育科学化的产物。人们试图用这种数量化的评价方法来精准地描述、反映一个人的学习状况和学习程度。

分数本身是有意义的，确实能为教学人员和学生诊断学习状况提供帮助。但是，物极必反，当我们把分数看得比学习者还重要，把分数这一教育工具当作教育目的来追求，而忽略了学习者的健康成长这一本来的教育目的时，就会出现“唯分数论”的问题。

“唯分数论”对教育的负面影响是长期、广泛和深刻的。如果把分数看得比学习者本身还重要，当考试考得不理想时，学习者就会出现失败恐惧的问题。

8年前，我们曾经选取两所北京的学校共16名初中二年级学生，研究他们的学业失败恐惧体验。我们发现，学业失败恐惧在中学生中广泛存在，成绩差的学生有，成绩好的学生也有，而且这种学业失败恐惧，与家长、老师对待学生学业失败的态度有直接关系。

一位男生说：“我在做题，我爸走过来，看了看我的草稿纸，然后就开始生气，生了整整一天的气。他训斥我说：‘你怎么不按照我的要求做？你怎么不听话？你怎么没起色？就你这样，以后还能考上大学吗？’我就没法说什么了，太无语了。”

有一位女生这样描述自己成绩下降后的心理体验：“我妈妈一味地指责、刺激，我甚至感觉手脚发麻，快没有知觉了。如果这种情况总是发生的话，我会否定自己，会产生一种坏情绪。我会感觉自己是个废物，会有不想再活下去的那种想法。”

通过研究我们发现，其实中学生并不惧怕失败本身，他们有着足够的心理韧性来克服失败对他们的影响。他们最害怕的是失败所引发的社会隔离，害怕父母不喜欢他，害怕老师看不上他，害怕同学疏离他。对一些学生的访谈也证明，只要他们的父母和老师不把学业失败和对他们人格的轻蔑、怀疑与失望绑在一起，他们就能非常从容地应对失败，并且把失败作为一种学习的素材，从失败中获得更加积极的成长能量。

四种错误的教育价值观

“唯分数论”大大影响了青少年学生的价值观。

那么，什么是正确的教育价值观？正确的教育价值观就是要确立立德树人在教育活动中的中心地位，以立德树人的成效来评价学校各个方面的工作，要改变以“唯分数、唯升学”为代表的错误的教育价值取向。

树立正确的教育价值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有一些错误的教育价值观在干扰，它们误导着老师、家长、社会对“什么是好的教育”的理解。这些错误的教育价值观除了“唯分数论”以外，还有功利主义、个人主义、贤能主义。

功利主义，就是把教育看成是满足功利目标的工具，追求功利的最大化，它制造了社会普遍的教育焦虑。功利主义不仅我们国家有，它也是全球普遍的一种教育价值取向。

个人主义，把教育为个人的发展服务凌驾于为社会和国家服务之上，将学生的个体愿景与集体目标隔绝开来，甚至对立起来。个人主义是一条死胡同，表面上是为个人，实际上是害个人，因为人类行为具有相互性。

贤能主义认为，人生来的天赋是不一样的，后天的努力也是不一样的，成功都是自己的天赋加上个人的努力和运气所成就的，所以成功不需要感谢任何人，只需要感谢自己。这种观点完全忽视了社会因素、时代因素在一个人的发展中所起的巨大作用。贤能主义造成的社会心理后果就是成功者的傲慢和失败者的自卑。如果我们的教育只把青少年分为成功者和失败者，成功者毕竟是少数，失败者永远是多数，这将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以上四种错误的教育价值观相互交织、推波助澜，使得“唯分数论”成为我国基础教育中长期存在的一个顽瘴痼疾。

建立正确的教育价值秩序

要树立正确的教育价值观，我们必须建立正确的教育价值秩序。什么是教育价值秩序呢？就是对不同的教育价值应该有不同的排序，有些教育价值应该优先实现，有些教育价值可以延迟满足。如果把教育价值秩序颠倒了，就会出现教育价值的失序。比如，把分数看得比学生的成长还重要，这就是教育价值失序。

我们的研究认为，教育要优先促进人的发展，只有先促进人的发展，才能促进社会的进步。就人的发展而言，我觉得身心的健康、同情心与爱、好奇心与求知欲、责任心和对话意识，这些都是需要培养的基本素质，它们的分量应该比分数重得多，这是我们的教育应该优先考虑的问题。

比如，同情心的培养。同情是指我们对于他者行动及其感受的一种同感状态，同情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把我们的心从自己引向他人，并考虑到我们的行为对他人的可能影响。如果一个人的同情心丧失了，他对他人的痛苦和欢乐就会无动于衷。所有的道德和正当的行为都是建立在同情心的基础之上的。所以，同情心的培养应该是优先实现的，在价值序列上它应该排在升学、分数、就业这样一些功利性的价值取向的前面。

建立正确的教育价值秩序，家长责无旁贷。在价值观教育薄弱的原因中，第一条就是家长对价值观的重要性认识不够。在树立正确的教育价值秩序方面，傅雷先生给我们做出了表率。他在给儿子的信中谈道：“有一个基本原则，我始终觉得并不错误，就是：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艺术家，再其次才是做音乐家，最后才是做钢琴家。或许这个原则对旁的学科的青年也能适用。”教孩子做人永远是家庭教育首要的、最核心的目标。

在这里我向家长们呼吁：一定要从“唯分数论”的泥潭中走出来，停止用“别人家的孩子”来贬低自己的孩子。不要让孩子觉得分数是唯一的意义所在，要把孩子当成一个完整的、有独立人格的人来对待。

建立正确的教育价值秩序，学校也责无旁贷。学校在学生的价值观形成方面起着主导作用，学校必须把立德树人作为核心的价值来追求。有些学校用非常雷人的口号激励学生学习，比如“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等等，我真的想不通，为了升学就可以不要健康、不要生命、不要友谊吗？这些学校的教育价值观可谓“谬之千里”。所以，在这里我也呼吁中国1800万教师：一定要基于教育的初心使命，深刻反省和批判“唯分数论”等错误的教育价值取向，建立起以立德树人为核心的教育价值共识。

建立正确的教育价值秩序，政府和社会也担负着重要的责任。党的十八大以来，出台了一系列文件，特别是2020年出台了《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2021年又出台了《义务教育质量评价指南》和《普通高中学校办学质量评价指南》，试图改变不正确的教育价值导向问题。

《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列了十几条红线。比如，上级部门不得下达升学指标，以高考升学率考核下一级党委和政府、教育部门、学校和教师；不得将升学率与学校工程项目、经费分配、评优评先等挂钩；不得通过任何形式以中高考成绩为标准奖励教师和学生，严禁公布、宣传、炒作中高考“状元”和升学率等，坚决改变用分数给学生贴标签的做法。但是，文件发布以来，我到一些地方和学校了解落实情况，发现总的情况还是不太乐观。

我呼吁：一定要负起责任来，不折不扣地落实《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不断完善教育评价的治理体系，营造一个更加良好的教育价值生态。

什么才是好的教育

那么，什么是好的教育？我认为，好的教育包括四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好的教育一定是适合的教育，是完整的教育，是赋能的教育，是指向学生健全人格养成的教育。什么是适合的教育？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就像这世界上找不到两片相同的树叶，所以因材施教是教育最核心的要求，也是教育公平最本质的定义。什么是完整的教育？教育应该培养完整的人，而不是培养片面的人、分裂的人。什么是赋能的教育？教是为了不教，教育的成果最终是通过自我教育来实现的，要把培养学生的自主意识、自由精神作为教育追求的基本目标。最后，教育要指向学生完整人格的培养。

第二个层次，好的教育要促进公共生活的改善。人是社会动物，促进人的发展和促进社会的进步是不可分割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教育价值不能仅仅局限于个人的成长和个人的前途，必须把促进社会团结、社会合作、社会信任、社会公正作为教育所追求的目标。

第三个层次，好的教育要促进全体人民的自由和全面发展。以人民为中心是我们国家发展的价值基点，所以，我们的教育绝不是为了少数人，我们要办人民满意的教育。

第四个层次，好的教育要培养全球意识。人类面临很多共同的挑战，比如疾病、贫困、气候变化、价值观的偏见、历史的宿怨等等。好的教育一定要超越个人主义，超越狭隘的国家主义，要有更广阔的价值视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教育的美好，才能看到教育的力量。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常关注教育和人类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他们陆续出版了4本重要的报告（《学会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教育——财富蕴藏其中》《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共同重新构想我们的未来：一种新的教育社会契约》），以应对人类所面临的来自自然、社会、政治各个方面的挑战。在这些报告中，有一个主题是贯彻始终的，这就是学会共同生存。什么东西能使我们共同生存呢？显然，是团结、友爱、体谅、宽容等积极的价值观，它们是人类共同生存的纽带和希望。

最后，让我们回到这次演讲的题目《分数之上》。我们的教育一定要摆脱“唯分数论”等错误价值观，应该重新审视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应该的教育。只有这样，我们的教育才有未来，只有这样，我们的孩子才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