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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文 介立
新正卧游,不必舟车劳顿,只容卷帙趋侍左右,周回从容,偶拈年俗轶闻数则,与诸君新禧一粲。《幽梦影》说:“高语山林者,辄不喜谈市朝事。”其实所谓“市朝事”也便是历史、文化,所谓“市”包含了各地不同的民风习俗,它在人群里浸淫日久,演化成一种礼制内容,即成为文化之一范型。俗谚云:君子入境问禁,入乡而遂俗。除了一类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庸碌之辈以及那种自绝于社会之外的人,谁可置浩繁的历史、文化于不问?缺乏文化意识笃厚思维涵养的人性,恐将浮沉在物欲之海里无法自拔,人的堕落是无止境的,其恶果不仅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类小过所能涵盖的。当然并非所有的礼俗都要信守无违,那种束缚思想的陈腐的伪礼、恶俗就要义无反顾、弃之如敝屣。
馈岁、辞岁、守岁
案《清嘉录》所记述:“卑幼行礼于尊长以别岁,俗称“辞年”。”“辞年”即辞岁。又云:“家人围炉团坐,小儿嬉戏,通宵不眠,谓之“守岁”。”苏东坡《岁晚三首》序:“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东坡先生是四川眉山(即眉州眉山)人,他说的自然是蜀地家乡的风俗,吾乡处胶东半岛一隅,云山遥隔,但诸多年俗及语言表达的习惯大体保持与蜀极为相仿的风尚,不知历史上二地曾有渊源否。回忆小时守岁,邀同族小儿博戏以熬永夜的不眠,中途睡眼惺忪,沉沉一觉睡去,不觉东方之既白。除此以外,民间还有“踩岁”、“压岁”之说,梁实秋《北平年景》里即有这种风俗的叙述:“除夕之夜,院里洒满了芝麻秸儿,孩子们践踏得咯吱咯吱响,是为踩岁。闹得精疲力竭,睡前给大人请安,是为辞岁。大人摸出点什么作为赏赍,是为压岁。”“踩岁”之礼,吾东莱往昔本有,我小时候便“踩”过一次,踩的是芝麻秸抑或麻杆,我记不清了,总之弄得满园狼藉,母亲却没有不高兴,现在此风俗久已疏阔,不见有行之者。所谓“压岁”,《清嘉录》称为“压岁盘”,有“果子”与“钱串”之分,长者用红绳穿连一百个铜钱赠给小儿,称为“压岁钱”。人情薄如纸,所谓压岁早已演化为戚友之间虚情假意的“演剧术”之一种,不提也罢。“辞岁”本有辞旧迎新之意,其实不管你辞不辞,光阴流逝如白驹过隙,绝不会再返回到原点,濯濯和风里的“美丰仪”已经趋于老态。
大年夜 小年夜
腊月三十为岁除,也叫除夕,《清嘉录》说祭享祖先在除夕这一天进行,所以世俗呼这天作“大年夜”,也有在除夕前一天晚上祭祖的,称之为“小年夜”。大年夜、小年夜也叫作“大除”、“小除”或“大尽”、“小尽”,“除”之意也便是尽的意思。小时候除夕这天早晨,母亲早早起来,烹一锅“猪肉熬白菜”犒飨全家,几乎年年如此。古人所说“春韭秋菘”,“菘”即大白菜,以吾胶东所产尤佳,所以又叫作“胶菜”。色泽澄黄、味道甘鲜的“菘”与肥瘦相间的猪肉默契配合,熬炖之时再加入粉条、松蘑之属,这锅菜融合了肉的膏腴、白菜的软嫩、松蘑的润滑,热气腾腾、肉香触鼻,令人胃口大开,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吃得人浑身暖融融的直冒热气。别小瞧这熬白菜,困厄之日它就是名副其实的美味佳肴,平时的清汤寡水与它比不啻霄壤。菜肴的香,母亲的爱,只要视息尚存,无法从心底抹去印迹。
春联
春联,古代又称之为“春帖”、“春书”。王安石《元日》诗有“总把新桃换旧符”句,他提到的“桃符”其实也是春联之一种。春联据说始自明太祖时:“帝都金陵,除夕传旨,公卿士庶家,门上须加春联一副。”《明诗选》说:明太祖召陶安为学士,并自制门帖“国朝谋略双士,翰苑文章第一家”赐他。《簪云楼杂说》也认为题写春联始于“明孝陵”。但揆之史籍,五代后蜀的君主孟昶也亲自在桃符板题句“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蜀梼杌》);《宋史》记载朝廷令翰林们在除夕这天题辞桃符板之事;元代周密《癸辛杂识》也纪题桃符板事……如此看,春联滥觞于明代与事实不符,出现的年代应该更早。春联多是明白易懂、吉庆颂祷的话,装点太平有余,趣味自然算不上高超卓异,其蕴蓄远不及古人的“对子”那般寓意深刻、耐琢磨。《幽梦影》上说:“斗方止三种可存:佳诗文一也,新题目二也,精款式三也。”如今市场上那类“春联”,既非佳诗文、新题目,更算不上新款式,对仗既不工整,音调又不调谐,远看俨然名家书迹,其实作拘挛歪斜状,这种东西我避之若浼。
拜年
拜年以戚友长辈为限,一般说来,邻居、同事及侪辈同列者是不需要拜年的。《清嘉录》对于拜年是这样说的:“男女以次第拜家长毕,主者率卑幼出谒邻族戚友,或只遣子弟代贺,谓之拜年。至有终岁不相接者,此时亦往拜于门。”也有投帖拜年的,即本人不亲自去拜谒,只遣仆役人丁送帖子虚应故事(“帖”犹今日之名片)。同居一城,人近在咫尺,终年至于不相晤面,不通片言只语,临元旦才去拜晤一次,甚至 妄想借一张“纸片”了事,亲情友戚淡漠至此,人际交往傥然徒具形式,人心不古不始自今日。《清嘉录》引长、元《志》:“俗尚拜年,有从未谋面互相投帖为荣者。此风不行于守礼清门。”清门,就是知书达理的清贵门第,一般指诗书继世之家。《清波杂志》说司马光在台阁作大僚时,不送门状(即帖子),他说:“不诚之事,不可为也。”毕竟司马温公,不迎合世俗趣味,其人品、见识俱高过庸流一筹,对于人情世故有所不为的,令人仰望。有拜年诗:“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简即简易,虚即虚假,繁文缛节,过犹不及,可见这话针砭的是当时世俗人情的虚伪做作的风气。社会的良好风尚归根结底只有靠产生足够多的休美清正的人性力量才能得以维持不堕,一任褊陋自大、利欲熏心的浊流涤荡,保住的只能是具文不实的噱头或花样而已。拜年是一种人际关系的礼仪,事情固然微不足道,但其中蕴含意义很重大。
新正忌讳
旧时除夕一言一行颇多宜忌要墨守,家人辈言谈举止皆讳莫如深,令人倍感缩手缩脚,有类所谓忌讳甚至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据《岁时通考》说:“元旦不扫地,不汲水,不乞火。”《清嘉录》:“俗忌扫地、乞火、汲水并针剪。又禁倾秽(犹如今日所谓倒垃圾),瀽粪(瀽即“倾倒”意)。讳啜粥及汤茶淘饭(淘饭即稀饭)。天明未起,戒促唤。男子出门,必迎喜神方位而行。”这类“忌讳”,吾乡也颇有相类者,要说一天不事清洁,不喝粥这类小事,若疥癣之疾,大可以忍受;那么出门先要选好方位再迈步,这就有点叫人勉为其难了,比方喜神方向与我辈所行一致,人情与神意合德,自然乐得从命,但假如喜神方位在北,目的地在南,难道吾曹还得效仿古代那个“蠢蛋”南辕北辙不成?岂有此理。“喜神”之说,据《清嘉录》书中篇目《挂喜神》说:“至戚相贺,或有展拜尊亲遗像者,谓之“拜喜神”。”我确信祖先们的在天之灵绝不会因为他的后代小子走错几步路便与我辈龃龉。梁实秋先生回忆北平过年情景的文章里也谈到新年期间饮食方面的诸多“规矩”,比方“初一不动刀,初五以前不开市”,所以家里不得不囤积许多所谓“年菜”应急,这类东西都是提前烹熟的,尽管种类繁多,有大盆的芥末墩儿、鱼冻儿、肉皮辣酱,还有成缸的腌大白菜、芥菜疙瘩……但如此一来,家人等于顿顿吃剩菜;还有那连续不断出现在餐桌上的“煮饽饽”(北平人称饺子为“煮饽饽”),直叫人吃倒了胃口而后已。幸而社会进步,移风易俗之下,现在吾乡早已摒弃这种不近人情的陋俗,人家厨房里随时都可操动刀俎,炉火熊熊,新鲜美味的菜肴从此源源不断地产出,一膏宾朋馋吻。
小辈先喝酒
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为人处事上最讲究尊长辈份的先后次序,通常宴聚礼仪,长辈不安坐,子弟辈只能垂手侍立,更甭提动筷,自然在有长者允可的情形下可例外。《容斋随笔》说:元旦(正月初一日)喝屠苏酒,小辈先饮酒,长者后饮。这其中的道理,《随笔》引《時镜新书》晋董勋的解释:“俗以小者得岁,故先饮酒贺之,老者失时,故后饮酒。”其书又举《初学记》引《四民月令》:“正旦饮酒次第,当从小起,以年小者起先。”后汉李膺与杜密同系狱,两人元旦在狱中喝酒,他们说:“正旦喝酒,先从年纪轻的开始喝。”诗歌里也掺杂这类记述,白居易《岁假内命酒》有“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句,苏东坡:“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酥。”元旦宴饮,小辈先喝酒,此风在东莱没有实行过,也许久已失传,小子不及见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