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文艺批评 |
http://img64.pp.sohu.com/images/blog/2007/1/2/13/3/11076ae0cb9.jpg妻女回了老家,我一个人在家,顺手翻起了《海子传》。这是妻子晓琴最近读的一本书。她非常喜欢海子,老早买过海子的诗集,日记本上也抄过天才的短诗,还曾经想偷一本书店里再也买不到的《海子诗全编》,一本很厚很厚的精装本,黑色的封面,海子的牙齿很白,笑着,憨憨的。
很多时候,我想,我就是那个海子。
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前,我没见过高山、大海。我家在平原上,正如海子所说的,每天面对的是远方,而“远方除了远方,还是远方”,它使人迷茫,绝望。我家的西面是巍峨的祁连山,但我和她只是遥遥相望。十八岁那一年,我参加了一次文学夏令营活动,第一次出了远门,迷迷糊糊中在火车上远行,又在惊奇中狂奔于大山间。祁连山的雄奇和神秘是我若干年来常常向别人炫耀的内容:紧挨着的两座山,中间只不过隔了一汪蓝蓝的湖水,但左边的山上绿草丰茂,右边的山上竟白雪皑皑,趴在山背上,能听到山中心有河流在奔跑,而雄鹰在蓝天上盘桓……
但我从未见过大海。我常常感到很渴,仿佛整个大海都是我口渴的原因。这生命的焦灼是秘密的。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上大学后取的第一个笔名就叫海子,我用海子的笔名在民刊上发表了一些诗和散文。
1989年,学潮前夕,诗人叶舟来到我宿舍,看了我的诗,说,别再用这个名字了,海子刚刚自杀。就是从那时,我知道了诗人海子。那时,还很难看到他的诗,后来就太多了。有太多的人在我面前讨论海子。海子有一首写兰州的诗,我们常常朗诵。
但是,不可救药的是我深爱上海子了。我放弃了自己的诗风,跟着他的激情前行。他的每一首诗似乎都有魔力,能把我深深地扣动,甚至埋藏。我知道,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们都是农家子弟,都是大地的痛苦的质问者。我们都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那时,我还喜欢尼采、萨特。他们都是早早地成名,并影响世界的人。他们为世界贡献了青春和自我。我常常质问自己,能为这世界贡献什么呢?海子说,“河水白白流淌”,我的生命也在白白地流淌。我常常想阻止这种生命,但能怎样呢?海子用生命阻止了这种生命的流淌,我能怎样呢?
八十年代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是有福的,有些人可以在床上躺着看四年的小说。不能谈恋爱,只能想恋爱。不能谈工作,因为有国家在包办。只能想大事,即天下。只能想生命的意义,即为什么活着。我就是被“人为什么活着”而烧焦的青年。我是在大学时忽然衰老了十年的。我看上去比别的同学都要成熟,其实我多么憎恶这种成熟。
我祖母信佛,相信生命是永恒的,我母亲那时不完全信,她们常常为此而发生争执。我是在这种信仰的斗争中度过的。十八岁那年,祖母去世了。去世的那天,她显了灵。我梦见她在叫我,醒来发现自己在学校里。我的心口很痛,确信那时祖母死了。第二天我回家确证了。那是奇迹,是爱的奇迹,生命的奇迹,世界的奇迹。我上大学后就是被这种奇迹秘密地跟踪着质问和苦苦缠绕的,凡事都想问个存在的理由。爱着却怀疑为什么要爱,爱能永恒吗?追求着梦想却对梦想每每产生质问:它究竟有什么意义?
跟海子一样,我染上了自杀的疾病。我经常想,怎样的自杀才是优美的?像海子一样,拿着《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从这四部书的内容来看,海子是一个多么孤独、向善而又充满了内心冲突的灵魂)选择卧轨?还是像海明威一样用枪?还是像屈原一样选择湖泊(最后以自己的名字为湖泊命名)?
我从未敢把这种想法告诉我的朋友和家人,更不敢告诉不相干的人。在那时,你想说你自杀,就会被认是有神经病。人们很少关注人的心灵的疾病。
我写了很多海子式的诗,但慢慢发现了它的恶性。那就是越来越对生充满了绝望,越来越对这世界充满了厌弃。难道我们生来就是否弃这世界的?有一个海子还不够吗?
于是,在我痛苦地质问着的时候,就听到诗人连续的自杀事件。
它突然惊醒了我:再选择海子的方式是生命的滥用,甚至是愚昧的。于是,在我大四时参加的一次海子纪念会上,我发表了自己的感受:为自己的理想而献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应该这样做,但不一定像海子一样选择死亡。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亡,我所哀悼的是一个青春的生命,但我们更应该高兴,不必哀伤。哀伤是弱者的眼泪。哀伤不是海子的本色。
我很快就走出了会场。毕业的时候,论文是《论海子》。也许对海子的思考就此完成了,但用了我整整三年的大学时光。
大学毕业后的一天,我烧了我的一些诗,告诉自己,生命是应该快乐的,幸福的,我们是来追求幸福并享受幸福的,而不是为痛苦。我拒绝了写作。
但有关海子的思考并未停止,先前的思考仅仅只是一个小节而已。
1996年前后,我开始向更加宽泛的哲学、科学进发。祖母临死前的奇迹仍然对我有巨大的质问,我必须为此质问寻找答案,而这也就是有关生命的答案。但我失望了。哲学和科学都无能为力,甚至科学在拒绝这样的质问和回答。愚昧的科学,在那时我算认清了它伪善的脸。
我终于探向宗教。寂静了,存在了。
但我没有自己的宗教,我只是一个秘密的质问者,一个徘徊在圣殿门前的张望者。至今如此。虽然我对善越来越坚定,却对真仍然充满了怀疑。
也就是在那时,我发现了海子身上的全部问题,一个踏上形而上道路后的迷途者,还没有找到生命的大道就赴难的勇士。他远没有成熟,远没有完成真与善的追寻,但他有这样的天然秉赋。多么可惜!他回答一切又否定一切,他否定一切又试图想回答。
一个行走在朝圣路上的怀疑者。
是现代知识与思想杀了他,那知识与思想与他天然的秉斌构成了巨大的难以克服的矛盾。还有人性深处的欲望、恶等非理性的存在,他远没有理清这些,相反,却被这些生命中的强力拉扯着。
这是真正的原因。
若干年之后,我为了结束这长久的思考与痛苦,写了《非常日记》与《非常情爱》。前者只是初探,而后者是深层分析。在写完《非常情爱》后,我才真正地平静了下来。
那是我真正纪念海子和我自己青春的一部书。只可惜名称并非是我原定的。
昨夜,当我又一次拿起《海子传》时,我看到了海子瘦弱的身子和他憨憨的笑,洁白的牙齿。我平静地睡去。整整一夜睡得很香。早上,我又拿起了它,让生命“白白地流淌”了两个小时。我终于坐了起来,洗了澡,写下这篇纪念的文字。
为海子,也为我自己。
从明天起,不,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陌生人,我为你祝福!愿我们都能在尘世中获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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