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大师
庄子与我的一段虚拟人生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施来吊唁,看见庄子正岔开两腿像簸箕似的坐着,击缶而歌。惠施不理解,说,你跟她生活这么久,不难过也就算了,为何这样快乐?庄子说,她刚死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悲伤?可是我追究了一个问题,她本来是无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也没有形骸;不仅没有形骸,就连元气都没有。生命是在恍惚之间有的,先有元气,然后有形骸,现在到死亡。这些衍变相互作用构成春夏秋冬四季运行。她已经安然睡在天地间,回到生命的本初。如果我还哇哇地跟着哭,岂不是不懂大道?
这个故事大概知道庄子的人都知道一些,可是,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庄子的生命观。自古以来,中国人对于生命是非常尊重的,所以对于死亡也有一番自己的理解。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已经七十有六了。那时我十九岁。在三个孙子中间,她最疼爱我,一方面是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出于怜爱;另一方面是因为我长得像我早逝的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是在夜里两点钟左右,据父亲讲,奶奶当时拿出她一生积攒下来的七十多块钱,那些钱当时看上去那么多,都是分分钱、毛毛钱。她希望我能上大学。当时家里其他人都在场,只有我一个在师范学校。她是叫着我的名字去世的。那天晚上的经历我一生难忘。也就是夜里两点钟左右,我突然惊醒,从床上几乎是跳起来。我听到了奶奶在叫我。我的心口疼痛难忍。我当时就感到奶奶定然去世了。第二天一早,一个堂弟来告诉我这个哀讯。我是在中午回家的。
记得我一停下自行车时,就看见父亲和两个年龄大的叔叔出来。父亲知道我与奶奶的感情,他笑着对我说,这是喜事,你奶奶是老死的。我没哭。我很能理解我们家乡的这种生命观。不一会儿,又有老人来给我讲,这喜事喜在哪里。这大概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种独特的生命观吧,觉得生命都是有始有终的,一个人,只要是到了古稀之年死去,也就是生命到头了,应该去了。这种死亡是应循了大道的。我从小就接受了这样的生命观,所以我当时并没有哭泣。可是,当我要看看奶奶的遗容时,一位叔叔拉住我说,别看了,你们还没有成家呢。我当时大哭不止。两个弟弟也跟着我哭起来。后来,我们都止住了,因为我们觉得这确是一件喜事。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想,这种有关生命的认识在中国过去的典籍里有些什么记载呢?是谁提倡的呢?直到我上大学后读到庄子时,明白了,家乡的这种生命观大概出自于道家。正好我们那儿做法事的都是道士。
那时读庄子,都说是《逍遥游》最好读,但说真的,除了觉得庄子的想象匪异所思之外,我还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生命(他对妻子的死亡的认识)有如此独特的认识。有一位瘦瘦的教授操着一口方言给我们讲过庄子,从《逍遥游》开始,到《秋水》为止,讲了几乎一学期,逐字逐句地讲。除了认识到他散文的奇美外,还似乎懂得了庄子哲学的悖论之妙。什么大音希声、大成若缺这些在老子的哲学中不能理解的,在庄子这儿忽然明白了。这是一种玄妙的意识。还喜欢庄子里面的一些意象(甚至就是人物),什么恍惚,什么倏忽,什么混,什么沌,什么影子等等。原先被知识拘囿起来的自己忽然间被打破,到了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遥远的地方,陌生,荒凉,无垠。以为读懂了庄子,还大谈什么相对的哲学。但是,对于生命和大道的认识仍然是不懂的。我在老师那儿想得到一些启示,可老师喜欢庄子的其它哲学,唯独对此不提。老师不同意生命是从道产生的,他坚信进化论。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至今不懂他。
但我对进化论是疑问的。即使我承认我们是猿猴的后人,但为什么会有两性?猿猴又是哪里来的呢?最后还是要问到生命的本初,即最早的生命是怎么来的?最让我疑惑的是,我奶奶在临死时我怎么会感觉得到,为什么心口会剧烈地疼痛?这种奇妙是从哪里来的?这使我开始贪恋起科学读物和人类学著作。结果怎么样,大家都很清楚。当然是空手而口,不过,也不完全是空。霍金先生对时间的认识,对“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认识,对世界秩序的疑问,使我又一次发现了庄子。霍金对世界的疑问与描述在有些地方与庄子是那样相似。庄子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说,这个世界有真宰吗?如果没有,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有秩序?如果有,又在哪里呢?他还说,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大概还要等一万年之久有某个智慧的人来回答吧。庄子知道自己是有限的,他对很多事物的回答是“不知道”或“我怎么知道呢”。霍金说,如果我们不相信有上帝,但为什么这世界如此完美?如果我们相信,但到哪里去找上帝呢?他还说,地球有一天可能会爆炸,到那个时候,拯救人类,也许要靠上帝。他对上帝的信仰似乎是犹豫的,迟疑的,不得已的。他的状态恰恰就是庄子所说的那种身体萎顿,而内心活跃与自由。或者说霍金实现了庄子的《逍遥游》理想。
于是,再读庄子。那是我文学的理想大失败的时候(不是实现,而是根本无法实现,是一种信心的彻底丧失),也是我想退身到私语的时候。庄子拯救了我。
疱丁解牛也许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寓言,甚至是一个笑话,但对于我却是哲学。人世间能看得见的路是路,踩着它走一定是有道理的,这就是世俗的理。人世间也有看不见的路,那是人心的路,得慢慢地体会,得放下心中的怨恨、嫉妒、争执、自我、固执,去寻找人性,什么样的人心里都有一条自己的路,而这些路又与人性的大道基本相通。就是在那时,我喜欢上了心理学。不再从道德的角度来判断人,而是去理解和发现人。世事洞明皆文章,说得多好。过去总觉得必须得坚持什么,现在才觉得必须要放弃什么。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知识可以每天都增加,相反,道是在放弃和减少中显现的。
庄子给我道出了存在的秘密:功名是存在的大祸,而自由却是存在的根本。我放弃文学来自庄子的启示。庄子讲的神驰、有为等都是我过去的征兆,它们使我伤痕累累,但一无所获。放弃了这些,竟然获得了自由。
不仅仅如此,我还见到了真正的人性。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大谈精神,非常排斥欲望,并极力贬低欲望。柏拉图与我同在。但贫困也与我同在,这贫困不仅仅指物质的贫困,也指肉体的贫困。庄子也许是不造成欲望的,但他的哲学却使我发现欲望,并发现合理。依然是疱丁解牛的寓言。如果我们抑制欲望,不也就断了人性的肌理了吗?疱丁的刀将无法下手。但如果我们肯定了人的欲望,并顺着常人的心思和肉体的规律去寻找,就发现了人固有的秘密。这也就是古代中国圣人治人的秘密。西方人靠解剖学得到的事实,中国古人靠体悟早已发现了。西方人试图想用科学和实验室来寻找人体的秘密,不能,相反,中国人的针灸术早已摸清了人体的秘密。这便是看不见的道路。
老子说,只要处于众人所恶之处,才几于道。可是,庄子认为,要处于俗世中且不与俗世争,才是保全了道。老子要人彻底去隐,庄子却使我们过着平凡的生活。这是庄子给予我的智慧。于是,我放下了痴狂,放下了对文学的固执,放下了一个诗人所具有的那些纯洁与道德的瑕癖。
我对自己说,融于世俗中吧。不要再去为人类着想了,也不要为功名着想了,你就自由了。我们都被文化迷惑了。有四年时间我就是在这种混沌与恍惚中度过的,很快乐。去做过去从来没有做过的游戏,却看过去从不瞥一眼的电影。去散步,去大自然,去看亲人,去感动。
以为理解了庄子。也真的能体验到鲲鹏之高远,独立之博大。每个人其实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圣人永远把世界当成自己的一部分,而空出另一部分,那是更为荒凉的、陌生的世界,圣人世界比已知的世界要大不知多少倍,但绝大多数人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渺小,畏生畏死,与世界为敌。而我,已然找到了那比已知世界更为广阔的世界。我常常在那里遨游。
那一段转折的生活对我是闻道的生活。孔子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体会到了。但到底还是又写作了。《非常日记》是偶然之作,那时,已过了激动的功名期。只觉得这是命运,是不可抗拒的秘密。只能接受。接受便意味着继续下去。继续对我来说,暂时是一种倾诉。若干年来的淤积终于有了排泄的快感,但也常常有惊恐。很想停下来,因为继续下去便会走向另一个不可预知的深渊。
终于又迎来另一个迷茫期,止与不止?作与不作?进还是停?
这常常是我的态度。但生活已是洪流,已不容许我停得太久。
再读庄子,已近不惑。此时,竟能跳出来看庄子了。青年时有一段时间读尼采,常疑心自己就是尼采,而尼采是先前一个自己,那文章也似乎是出自我之手;也曾有一段时间分不清庄子与我。现在,竟然分明了。分明了,才发现其实庄子处于作与不作、止与不止之间。犹如约翰•克利斯朵夫看见自己的墓碑上写着他处于“死与不死之间”一样,他才懂得了生命的奥秘。
生命的过程就是作为的过程,可是生命不是独立的,生命也不是封闭的,而是畅开的,向着永恒的,这便是不作为。看见有限时,我们作为,看见无限时,我们无所作为。这便是为与不为之间。
这大概就是庄子所说的,人有天然的束缚吧。天然的束缚不仅仅来自于人对肉体欲望的依赖与无奈,还指人的精神世界的束缚。如何破开这天然的事缚呢?庄子又给我们讲了个故事。
老耿死了,秦失去吊唁,大哭三声而出。学生问他怎么会这样,他说,起初我认为他是普通人,可是现在我看并非如此。刚才我进去吊唁时,有老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儿子一样;有少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一样。他们聚集在这里,肯定有不愿吊唁却吊唁一下,不愿哭泣却哭泣—下的情况。这可是失去天性违背真情的,丧失掉自己所禀受的本性,古时候把这个叫做丧失天理的刑罚。当该来时,先生应时而来;当该去时,先生顺天而夫。安于时运,处于顺天,悲哀欢乐的感情是不能进人其中的,古时候把这个叫做天然的束缚解开了。
这与我最前面讲的庄子的故事是一致的,可是,我还是有疑惑,大道是整体,而我们是个体。个体怎么能与整体相提并论呢?
当我看到他在那一章最后说的一层意思时,我忽然间明白了。他说,蜡脂燃尽了,可是火还在延续着,从不知道它会终结啊。个体消失了,但整体并没有消失。也就是说,当我们手上的烛火燃尽时,我们常常以为火就彻底丧失了,其实,我们闭上眼睛想想,在其它地方,在任何地方,火并没有消失,火是以其它的形式暗藏着,或者正闪耀在其它地方呢。
这种观念以常人角度来看,是概念的混淆与偷换,但这其实就是哲学。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上大学时,失去第一辆自行车时,我非常愤怒,到处去找。失去第二辆时,还会愤怒,还会找。到第七辆时,便不找了,也不愤怒了,平静了。到第十辆时,根本就无所谓了。我曾对自己说,自行车实际上根本没有丢,它肯定还在这世上存在,只不过不在我手里而已。表面上看,是一种概念的转换,自行车还是自行车,它自身肯定是存在的,没有丢的,但这里说的是我,是我丢了,而不是别人。这大概就是天然的束缚。天然的束缚主要是太在意自我的存在,将个体看得太重,不能把个体放在整体中去看。当我们将个体放在整体中去看时,这天然的束缚就打开了。
我曾把这种感觉写在小说《生于1980》中,有一个学生给我写过一封信,专门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他也说不清楚道理,但就是觉得这样思考很有意思。
我们总是在意自己的得失,有些人也常常想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但这只时个体的,暂时的,假如我们把自己的悲哀放在整个人类的历史空间里,甚至放在整个生命的无为的空间去,又算得了什么呢?
庄子梦见蝴蝶,觉得自己就是蝴蝶,很生动的样子。醒来后想,是他梦见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了他?常人肯定认为这是一个滑稽无聊的故事,但庄子认真地讲,这就叫物化。怎样才叫物化?只有当你觉得自己只是这生命界之一种,只有当你解开这天然的束缚,觉得生命于你,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到另一种形式的转换而已,而你从根本上讲,只是一种形式,而这种形式是必须要冲破的。
不敢说自己超越了庄子,但至少已经开始远离他了。因为发现庄子只是解决了我思维上的困顿,但仍然没有解决生命的另一些问题。比如,那夜,我为什么和我的奶奶之间会有一种神秘的交流呢?
我不能不说出这种人生的秘密,而这一秘密却导致我此后整个的人生会有一种秘密。我无法轻易地相信已有的种种关于宗教的和巫术的解释。庄子不能回答我的问题,谁也不能。
我还得离开庄子,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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