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病了。周四晚上一点迹象都没有。她依旧来到我的书房说，爸爸，我不知道干什么。这几天，她妈妈因为导师雷达先生到兰州来“督导”，所有博士都从天南海北突然降临，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有时晚上就住在兰大。我则797照顾她。大姑叫她去睡觉，她非要和我睡。那时大姑肯定睡了，她真的没事可做了。
         我想了想，也想不出她要干什么。她看了看我，嗔道，你天天就坐在电脑前，就知道打字打字，懒虫。我笑了，说，来，我们把你的照片贴在我的博客上，让大家都来看看你的样子。她说，我不。其实她哪里知道什么是博客。她来到我跟前，不容分说就坐在了我的腿上，将两条小腿习惯性地搭在我的双腿上，拿起鼠标胡乱点击。一看都是文字，无趣，便又说，爸爸，你说我干啥呀。
          独生女太孤独了。她都居然不知道要玩啥。我们都有做不完的事，顾不上她，再说，她也不愿意与大人玩。我常常想，这段历史将这代人的情感就这样无情地斩断了。他们永远都是独生子女，在亲情、友情和爱情上将遭受极大的磨难。他们不会轻易地相信什么人，因此也不相信这个世界。这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一种不可和解的矛盾。我的父母有时说，你们偷偷地再生下一个，我们抱回去养，等长大了再抱回来，孩子就不会孤单了。我在内心深处是极为恐惧的。不能因为生而生，要为养而负责。即使生下了，却不能尽父母的责任，不能把爱和道德传给他们，又怎么能够把他们教育好呢。而他们呢，则一直在一种躲避的背景下摇晃、闪烁。这童年的经历对他们的一生将留下怎样的阴影。即使我有一天会有很多财富留给他们，但那有什么用呢？他们缺的不是财富，而是爱和自由。
          所以我常常把她领到我弟弟那儿去，让我侄女和她一起玩。她们俩玩得很开心。侄女蓉蓉认为她妹妹小溪水是世界上最心疼的娃娃，而她也认为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她们俩睡觉都要睡在一起，不允许任何人分别，每次分别时两人都哭得像丢了魂似的，眼睛肿肿的，好半天了还一抽一抽地。
          可是，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日子里，她只有一个人玩。她常常不知道玩啥。除了看动画片，她就是画画，认字。家里的碟片都有上百张了吧，每张碟她都要复习几十遍。方言版《猫和老鼠》她捱着都看完了，连我都跟着看了不知多少遍。兰州版的有一集里有一段花儿我们一家三口都能唱下来：“两只山羊嘛吃草着来，一个姑娘嘛招手着来……我不过去嘛心痒着来，我想过去嘛狗叫着来……”最吸引人的也不光是歌词，而是唱声的声音。那声音是破的，而且越唱越破，仿佛声音都从哪里漏掉了。但那声音又那样地性感，那样地原始，那样地富有魅力。有一阵子我们一家三口出门散步时一起唱着那首歌，然后哈哈大笑。
可是除了这些娱乐外，她真的不知道干啥。有几天，她一从幼儿园回家，就和她的两个好朋友一起去玩。她常常邀请那两个朋友来我家玩。很晚的时候，她和她妈妈便把那两个好朋友一一送回家才回家。那时候她是那么开心，一路上要唱很多歌。我们早早地给她买了钢琴，但一直也没让她学。一是我们太忙，二是我们始终觉得她太小了，应该多玩玩。一定要把童年交给她。我发现一个现象，就是如果家长都是大知识分子，他们往往对孩子的学习抓得不是太紧，大概他们对学习太厌倦的缘故吧，相反，中等知识分子和小市民家庭对孩子的学习抓得非常紧，因为他们没有实现的理想太多了，她们对她们和孩子的未来充满了恐惧。我们虽然也不能算什么大知识分子，但一直想着让她如何玩好。童年的记忆对一个人的影响是致命的。我们人类的绝大多数梦都与童年有关。童年的生命太脆弱也太敏感了。很多黑暗体验都可以统治我们一生。它构成了我们的噩梦。但我女儿的噩梦与动画片里的危险场景有关，她常常在梦中喊道：“不要杀他，不要杀他。”我们给她买碟一般都要看看有没有恶杀的场景，但几乎所有的故事里面都有一些不良的场景。没有这些场景，这些故事便失去了叙述下去的意义。这是不能强求的。但她的噩梦有时居然也与她的好朋友有关，她常常说，她要和谁谁玩。我们总是不得已要把她的好朋友送走，她伤心之极。我们只好和她一起去把她的好朋友送到人家家里，并告诉她明天她们又可以见面了，她这才唱着《小燕子》回家。有时候，她也去她的好朋友家里玩。她也很高兴。
          可是，家长并不这么理解她们。大概一次我们去接她迟了一些，一个孩子的家长便对我们很有意见。人家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去他家里玩。我们只好对她说，以后你可以叫她到我们家来玩。她问，为什么。我们说，可能他们家的人嫌你们烦吧。再后来，她们三个人变成了她和另外一个女孩一起玩。那个女孩没有朋友了。她的家人似乎也不怎么重视这一点。
          我的女儿现在对她的这个好朋友特别钟情，她常常说她的这个好朋友叫冯思婕婕，她的好朋友也把她叫徐艺丹丹。她们俩的性格也很互补。她的好朋友总是会让着她，但她也想着她的好朋友。有什么好吃的，她们会彼此想起。看到这一点，我们都很高兴。她的生活充满了笑声。她的好朋友每天早晨都会拿些吃的，有时是饼干，有时是糖，分给她一点。她们俩互相冲着对方笑笑，手拉手地上车了，然后挤在一个座位上。这已经是她们的习惯。
          但不幸的事又发生了。有一天，她好朋友的家人又不愿意她们在一起玩了，因为她的好朋友要在晚上弹钢琴，而我女儿一去便不想回来，这样就耽搁人家的学业。我们只好让她们分开。那时天也开始冷了。那一天，女儿很难过，她妈妈也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女儿又开始一个人玩了。后来我了解到，其实她们在幼儿园也没有多少活动。一到冬天就在屋子里坐着玩，没有我们那时候的疯闹。现在幼儿园里孩子太多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晚上回家来她能够再玩一会儿，也许对她的睡眠和成长更好些。可她只能一个人玩。她的好朋友终于病了，虽然病不是很重，但是传染病，且在手上。我们都担心女儿会被传染，每天都要看看她的手。她的好朋友终于请假去看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课。但我们还是不得不告诉女儿：到学校去，先问问你的好朋友病好了没有，如果没好，你就告诉她，这个病是传染的，你们暂时不能拉手，等病好了，再拉手。女儿要哭了，她不愿意听这些。我们也觉得自己很残酷，甚至不是人。实际上，女儿在学校里根本就见不着她的好朋友，因为她没去上学。
          她终于没玩的了。她对一个人画画渐渐也没兴趣了，玩什么也只能玩一会儿。她不间断地虚无地问我：
           “爸爸，我不知道干什么。”
           周五早上，她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