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达观的人

刘思坤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傅小永曾问程益中：是否有心生厌倦之时？你应该不是无条件乐观的人。程益中说，要说厌倦，其实早就有了，不是现在才有。我早就不想再忍受了，早就想辞职了。只是后来发生的事件，使我出走的方式，看起来不像是自我放逐，而像是仓皇逃离。我怎么能是一个乐观的人呢？我是一个达观的人，因为我悲观至极。

程益中经历过人生的大风大浪，惨烈、迅猛、突如其来，不等待准备，不等待怜悯。然这却造就其锋芒，造就其卓越的人生成就。语言的表现力在没有相同人生厚度的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而人生厚度又取决于经历的丰富与复杂。正如语言学家怀特海说的，任何理解之前，都先有表达，任何表达之前，都先有对重要性的感受。

人类生而渺小，器官的感知约束了人类对世界的认知，真实只能是人类限于自己的真实。时间、空间只有在人类感官的承载下才有认识与讨论的意义。但只有意义却依然令人虚无，因为寻求规律的道路本来艰难，艰难寻觅到的规律却在更加坚定地证明人类自身的渺小，因渺小而虚无，因虚无而悲观。

但悲观并不必然导致消极。未成熟的心智承载悲观，重量太大，往往压至大地深处，挣脱不了，所以爱上悲观，变异成为消极。成熟的心智因悲观而敏感，因悲观而痛恨不公，因悲观而大爱。这种爱不会瞬间爆发，却会如涓涓溪流汇成大河，成为人生理想的美妙承载。最终成就一个人的灵魂，完成心灵的救赎。

大爱缘于虚无，缘于对未来不确定的本能保护。未来是一个有魅力却复杂的世界，无法预知，故而生出人类的许多情感：希望、祝福、坚忍、惧怕、逃避、等待，等等。因为对不确定的不同情感，演化出不同的人生观：或亦步亦趋、或坚韧前行、或疗伤自闭，或达观纵横。

未来的不确定造成我们会随时失去，时间会夺走亲人的生命、气候的不测、人祸的骤降、关系的变化，令人无法把握和预测，顿生无力与苍白。一切只能靠自己，这句话不是只在挑战与困苦之时的安慰与方法，更是当你与你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经历最顺风顺水的事情之时，需要铭记并持有的态度。

个体以皮肤为界，造成心灵绝对的隔阂，于是人类用语言和社会网构成联络，避免人性的阴暗失去控制，走向反面。关系让人不再成为孤岛，但人依旧需要独立。未来的不确定令我们随时会失去，所以必须有独立性，不会经不起打击，但也更需要珍惜，因为我们更需要情感与关系，避免孤立。人继而走出依赖，走向启蒙。

康德说，启蒙是走出由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状态。认识到“由自己所招致的”，是一个痛苦的蜕变过程。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只有经历者有着暴风骤雨般的感受，任何人不能替代。个体生命的成长因此必然伴随恶劣的情绪、惊讶的表情和喜悦的神态，充满奥妙、神奇和精彩。人不再无谓地悲观，爱上自己廉价的同情，启蒙令他的行走更有重量，心情更加厚重，悲观，但坚强。

循着成熟与悲观，大爱才有根基，大爱才有生命。达观需要厚度、悲观与大爱才能铸就。

做一个达观的人，不无根据地乐观，不走向极端的悲观，才可经得起大浪淘沙，看得见雨后彩虹。人类被生而予之的局限和悲剧性才能转化为人生的丰厚财富。

作于2008-6-20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