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拾翠羽（二）

文/我舞影零乱

第三章   相忘烟水里

第一次看到那个叫做草海的湖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冬天。从云贵山系2000多米海拔的群山深处云雾缭绕地一路盘行上去，阳光辣哒地倾泻在黄褐色的山巅，山峦里翠蓝碧绿的淡水湖宁静而纯净，只若鸿蒙之初。湖中草甸星点错落，有野草茂密摇曳。时而鹤雁惊飞，仙姿翩然，偶有野鸭扑腾，水色灵动。而四周群山寂寂，不落喧嚣，天地间更显远古洪荒。

这个20万年前就形成的淡水湖其实不应该叫做湖，只是湿地。面积近30平方公里的水域广阔无垠，然湖底浅浅的，看得见水草蔓生得青翠宛然，间有细鱼粼粼，偶尔有水鸟啾啾的叫声敲击着高原的宁静。而湖边撑船的住家女子皮肤暗黑，脸上都有浓淡不一的高原红。

奇怪的是，初见的风景在青儿心里并不以为是好景致。因为出游是单位安排。但凡公出，都是隔着世故和程序看风景，景色被切割成了按部就班，结果往往都只不过是到此一游，毫无风光可言。而这个湖竟然没见到什么旅游开发的痕迹，湖边沼泽密布，田埂纵横，坦荡着庄稼收割后的荒凉。码头就只是几级破旧的水泥台阶，进入湿地的一条窄窄水道推推挤挤地排满陈旧小木船，就连撑船的竹蒿也是黄黑发亮，一股旧旧的味道。自然，游人寥寥，而青儿心里也是诸般不喜。

归去后了无心思，却在很久后的一个幽静的午后，突然明白了草海动人心魄的美。明白得缘起是那天和友聊天，他说起了他刚去过草海。聆听的瞬间，意识便遁着感觉刹那飞越草海湖，又见阳光的激烈和空旷，霎时间情不自己，轻轻触摸着被天空的碧蓝映照得如翡翠一般冰冷的湖水，连着湖边田埂码头的破旧灰败，意识里的水天一色满是莎草蔓生的荒凉。心蓦地顿悟：那样原始的寂寥其实就是青儿一直追求的风景，为何当时会错过？

可友见到的草海并非冬日阳光下的草海，而是夏天的草海。高原的雨季，所有的辰光都是雨意轻愁的黄昏，雾濛濛地凉意透人。湖上波光灰暗，湖中草甸潮湿，湖底水草灰白白的绿。一只鸬鹚孤独纤瘦地站在草甸里发呆，偶有斑头雁倏地飞出，也低低贴着草甸。近岸沼泽一片黯哑墨绿的莎草茂盛得凄凉，而当地人会划着旧旧的木船把这草一堆一堆割来编成草席或喂猪。

夏夜房间内昏黄的灯光映照墙上斑驳的水渍，定然就是一幅五六十年代的旧照片。窗外就是草海，即便是拉严了窗幔，寂寥也会依依淼淼穿透薄雾不期而至。沏上一杯新绿的毛尖，呵茶雾暖手，恍惚间，寂寥更甚。

而寂寥是一种深刻悠远的格调，似乎总是和思念有关。每当黄昏、雨落、夜静或熟悉的音乐响起时，心里总是莫名感动，压抑着想流泪的冲动。而生命中错过的人和事，都如草海般凄凉得美好不已。

草海的盛景，最是冬天阳光时。湖里气象万千，烟波浩淼。阳光明晃晃地火辣，湖风呼呼地刺骨。黑颈鹤每年都会成群结伴飞来过冬。那是鸟儿鱼儿草儿的天堂，水下的草原，另外的世界。遗憾的是，青儿彼时出游，心灵仍旧禁锢在世俗工作生活的桎梏里走不出。虽是笑闹开心，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看到的风景只是画册里的画儿，美则美矣，和自然并无灵犀，更是没有半分亲近。原以为如此这般隔阂错过也就过了，不想却因为好友的言谈在思维意识里与草海重逢，回味出湖光萧瑟的千啭百洄，竟然一下灵犀相通，始知那一片水色草青的妙意。想来辛词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的便是这顿悟的意境。如此这般明白了，好是好，可其中惆怅万千，又岂是文字音乐能述说得尽。

鲁迅有一篇叫做《社戏》的文儿里说了在乡村里吃蚕豆看戏曲的事儿。当时不觉蚕豆的香，甚至还厌烦起戏台上小旦依依袅袅的唱腔来。然，此后的人生却再也没吃到过如此清香的蚕豆，再也没听到过如此美妙的唱腔。

其实，不仅仅是身在风景里会对风景漠然视之，生命中彼此深恋的人也大都会错过真情流露时。甚至，一路同行也然时时错过。而美好，往往都是在蓦然回首时花开满襟，只可惜夜已深沉，于是，此情只得可待成追忆，在漫长的光阴里任由回忆一点点地咬啮着柔软的心灵。

高原上亘古的寂寥美到无以伦比，心，在世俗之外震颤感动。可生命的质地终究惆怅，匆匆一行，又不可避免重回喧嚣，而草海旷远的凄凉已被世俗琐碎繁杂湮灭。光阴一寸寸过去，生命也一寸寸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