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过，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了。

我的确紧张了起来，每天逼迫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课本离去。因为我很清楚，时不待我，若在沉湎于各种乱七八糟的杂想只会耽误自己，最终的结果可能真的考不上大学。

我其实是一个做事很投入的人，一旦将心思沉浸到学习之中，顿时觉得自己身心都清净了下来，甚至自己的生活空间也变得空旷起来。我再也不去想念那个曾经暗恋的女生，也不去想视作亲妹妹的育霞现在如何，更不去想那个在省城上大学的秦梅，我只想着如何抓住最后的时光，让自己成功闯过高考的独木桥，奔向光辉的彼岸。

确实，在寒假里给育霞送了一朵绢花发簪后，我们也再没有见过面，只是偶尔在街上碰见过她弟弟育祥，我也不去打问她姐的情况。秦梅在元宵节后就直接回兰州了，也没有给我再写过信；我的铁哥们晓军也不再找我玩了，他告诉我说准备埋头奋战最后的一学期。于是，我俩便很默契地减少了来往，甚至，他还特意跟别人调换了座位，跟我隔开了好远，好像我一直是妨碍他进步的人似的。

说实话，我和晓军属于很投脾气的好友，就差没像古人一样义结金兰。从初一开始我俩就是同桌，后来班主任为了整治班级纪律，将所有同性别的同桌都拆开，变成男女生同桌的模式，我才和晓军分开坐了。尽管如此，我俩还是保持着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的邻桌状态，并保持到了高中。所以，他是我在学校里最亲近的好兄弟。现在为了迎接高考，他破天荒地跟别人换了座位，跑到与我隔了两排的座位上，跟一个女生做了同桌，而我的身边也换成了另一个长得很胖的女同学。

总之，在这高三的第二学期，同学们更加努力了，我的另外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也是如此，大家都好像生疏了似的谁也不理谁，每天只知道埋头苦学。似乎整个教室都弥漫着无声的硝烟，让大家都厉兵秣马，仿佛要面临一场生死之战！

当然，高中时期的同学关系要比初中的时候更理性一些，更成熟一些。而且，随着时代的进步，年龄增长，我们再也不像初中时那么任性和感性，也都变得开放了很多。男女生之间正常的学习和交往也日益增多，即便有谁跟谁谈恋爱也都成了公开的现象。当然，父辈们还是一如既往的保守和循规蹈矩，若看见自家孩子跟别的异性同学交往密切还是会大发雷霆。

我的女同桌虽然长得很胖，但是个很开朗大方的女生。她的学习在班里位居中游，虽然我的排名比她高不了多少，但因为以前我的学习成绩总在班级前十，在她的心目中我还是个学习优秀的人。所以，她有不会的题总会主动向我问，让我有种受宠若惊之感，对她总是有问必答，不吝赐教。

我心里很清楚，如果跟全校高三年级两百多人比起来，我的排名大概在一百名之后，如果再跟全县六百多高三学生一比，我不知道该排在哪里了？按照岷县当年的高考录取率不足10%算，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我会百分百得落榜。这种对自己未来的不好预估让我内心充满了压力，加上自己偏科很严重，数学和英语成绩一直提不上去，让我暗自惶恐。

我不知道该找谁去诉说自己的压力和恐惧，而亲人们依旧对我非常信任。在他们眼里，我考不上大学简直不可能，因为他们一直相信我比较有主见，听话又懂事，学习很自觉。但他们太乐观了，乐观得没有人察觉到我内心的焦虑和彷徨。

记得开学两个月后的某天，我耷拉着脑袋走在放学路上，却碰到了二奶奶。她正要去看我奶奶，手提着一竹篮馒头和腊肉。二奶奶是奶奶的亲妹妹，我爷爷和二爷爷都是老红军，他们是在红军长征时，参加了著名的腊子口战役。但是很不幸，他二人都在那场战役中负了伤，就留在了岷县养伤。

爷爷伤好后，他和二爷爷就留在本地从事地下工作。尤其二爷爷在解放县城的战争中，送出了重要的情报，帮助我军顺利攻破敌人重兵驻守的东关，并将残敌围困在县城中间的二郎山上。可是，在攻山的战役中，二爷爷又被一颗子弹射中左眼，差点丢了性命。

解放后，我爷爷被分派在县粮食局工作，二爷爷则去闾井乡的军马场工作。他们分别娶了奶奶和二奶奶。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二奶奶也年岁大了，自从他儿子朝红叔去当兵后，二爷一家从闾井乡搬回县城里住，包括我的三个表姑姑。

我从二奶奶手里接过竹篮帮她提，陪她在街上往前走。

这时，二奶奶很神秘地对我说：“娃，下午你学校里有课吗？没课的话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我问：“二奶奶，是谁呀？”

二奶奶说：“是你妈妈！”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样，把我立刻给震懵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出了幻听。但是，看着二奶奶很肯定的表情，我突然恨恨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我不见她！”说完，我就自己大步走了，把二奶奶撇在后面。

到了奶奶家，我把竹篮放下，就坐在奶奶身旁一旁发呆。

这时，二奶奶气喘吁吁地赶来，一进屋就对奶奶说：“娃他妈想儿子了，现在就在我家。你要有空，就带着孙子一块去看看吧？”

奶奶听了，很惊喜也很犹豫地说：“啊呀，没想到她会来，没想到呀！那、那下午我去瞧瞧吧！”

我却气鼓鼓地站起身说：“奶奶，您要去自己去吧，我不想去，下午还有课呢。”

二奶奶听了，拍了我一巴掌说：“娃，那可是你亲妈。人家不嫌路远来看你，你就是请假也得去。”

我还是固执地说：“我不想见！”

奶奶哭了起来说：“娃呀，你不是常常想她吗？虽说你长这么大一直是我带的，但是你妈从这么远的路程来了，不见一面怎行？”

我仍然说：“我早就不想她了！”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喉咙里有些哽咽，眼眶里忍不住要流泪。

二奶奶说：“认不认她由你定，但是那是你亲妈，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哩！”

听了这话，我还想说什么呢？我曾经无数次受到委屈后，都会自己躲在某个角落里暗暗呼喊妈妈，我把幼年时对母亲的记忆不知翻阅了多少遍，觉得母亲对我来说是那么遥远。可能，远去的苦难岁月里，曾经发生了很多让我难以理解的事情，但我从老辈人的讲述中，也知道那时候的人们为了在困苦中活下去，很多人舍弃亲人远走他乡，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而我，就是在那苦难岁月里一个受害的不幸者，我还能责怪谁呢？

“啊！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心里不止一次地呼唤，如今母亲来看我了，我却不想见她。看到奶奶哭了，我也禁不住自己的悲伤了，眼泪像下雨一样流下脸庞。

吃完午饭后，奶奶还特意换了身衣服，这才牵了我的手，跟着二奶奶去见我妈。

我们一进二奶奶家宽敞静谧的院子，我看见在一个瘦削的女人站在正屋的台阶上，一身灰蓝色的棉袄棉裤，脖子上围着咖啡色散花的头巾，齐耳短发，瘦削的脸上布满复杂的表情，但似曾相识的面容，和血脉相连的亲情让我发自内心地叫了声：“妈！”

母亲先是一愣，跟着几步下了台阶，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也抹着眼泪哭了。

二奶奶一面流泪一面将大家劝到屋里。母亲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目光不离地看着我，问我的学习和生活。奶奶则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慢慢地抽着，没有说话，却不停地抹着眼泪。

我没有问母亲的生活，我觉得她应该有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吧？但是，看着她瘦削的身体，我猜得出来，也许母亲的生活并不是那么称心。我多想告诉母亲我有多想她，我多想让她留下来再也不要离开我，但是，我说不出口，我知道见了这一面之后，她还得回她那个在远方的家，那个家里还有我的亲妹妹海霞，也许，还有她别的子女吧？总之，我不敢想象以后再见不到她的情景。

母亲从口袋里拿出我妹妹给我写的信和照片，我看到已经长大的妹妹穿着粉色的花衬衫，黑呢绒裤子，亭亭玉立地站在一个种满瓜果的院子里，圆圆的脸庞还是跟小的时候一样可爱！

突然间，我放声痛哭起来，我把自己憋在心里的悲苦都哭了出来。我一哭，奶奶慌忙丢了烟头，过来把我揽在怀里也哭。二奶奶劝了这个劝那个，最后自己也哭。一时间，屋子里哭声一片，不知是谁起的头，奶奶和母亲提起了往事，于是，陈年旧事在两个人的怨恨中讲了出来，各说各有理，开始争执了起来。

我不想听她们的争执，独自走出屋子，紧紧握着妹妹的照片和信，往学校走去。我也没跟母亲道声别，心却还留在母亲身边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们的哭诉，只想赶紧离开。我强忍着泪水，心里有个强烈的想法，那就是我一定要离开岷县，将来一定要去找我的妹妹。

下午放学回家，我看见奶奶也在，就将妹妹的照片递给父亲看。父亲接过照片手抖得厉害，眼中也泛着泪光，但秉性坚毅的父亲强做轻松的表情，一面看着照片，一面感慨说：“都这么大了，都这么大了！”

我说：“爸，明天我想跟我妈照张合影！”

父亲说：“好，应该的！你再给她一点钱，敬点心意！”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元钱递给我。

奶奶又开始流泪了，摸着我的头说：“娃，你妈妈舍下你远走他乡，不怪她，要怪就怪奶奶吧，怪奶奶一直有心病，不容人.....”

我对谁都不会怪，我在就想通了一切，低着脑袋坐在奶奶身边，用很平静的声音说：“奶奶，应该怪那个年代吧，你们都没错，不要再提。我现在最大心愿是您能安康长寿，将来我好好孝敬您和我爸！”

说实话，对于父辈们经历的悲苦事情我确实不清楚，但我觉得我的亲人们都是善良的，只不过在苦难岁月里经受了太多的波折和磨难，迫使家庭发生变故，让家庭变得残破不完整。总之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我们只有珍惜当下，走好现在的路即可。真没必要沉浸在悔恨和自责当中，也没必要为自己选择的道路而后悔。

次日，我去二奶奶家，见母亲依旧还沉浸在伤感之中。

我说：“妈，我们去照张相吧！”

母亲高兴地说：“好，咱们走吧！”

二奶奶把我们送到门外，说：“娃，把你妈搀着，她不熟悉这里的路！”

我答应着，一手搀着母亲，母亲则用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微笑着应答，搀着她慢慢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来到岷县有名的风光照相馆，跟母亲照了一张合影。

挡我送母亲回到二奶奶家，一起吃了饭，母亲才告诉我说她已经订好了回程的车票，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将五百元钱掏出来递给母亲说：“妈，这钱是我爸给的，请您收下！”

母亲不想要，推辞说：“不用不用，妈妈不缺钱花。娃，你妈日子穷，也没啥给你的，就给你做了身衣服和布鞋，你试下是否合身！”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一套崭新的衣裤和灯芯绒布鞋。

二奶奶将钱塞到母亲口袋里，劝道：“这是娃的心意，就当是给海霞的，你就收下吧！”

母亲听了，只好将钱收下，帮我脱了外套，让我穿上她做的衣裤，发现都有些小，尤其鞋子脚根本穿不进去。

母亲失望极了，很伤感地说：“十多年没见，我是凭记忆做的，妈妈真没用！”

我心里微微痛楚，却笑着说：“没关系！妈，我会好好收着的！”

母亲眼泪又流了出来，看着我说：“等我回去再给你做套合身的，给你寄来。”

我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要走，心里顿时一阵酸楚。但是，我一想这里毕竟没有她的家，她的家在很远的那个地方。也许，妹妹也正盼望着母亲回去吧？我也禁不住潸然落泪，心里一阵阵的难舍和悲痛。

二奶奶见我们又伤心了，就对母亲说：“明天早上让娃送送你吧！”

母亲摇摇头，说：“不用了，会耽误娃的学习。娃啊，以后考上大学了，就到那边来看我和你妹妹吧！”

我点头说：“好的，我一定会去的。妈妈，您也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啊！”

母亲笑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很粗糙很凉，跟我想象中的母亲的手不一样。但是，从她温热的手掌心传递出的爱，却是那么让我眷恋，这是我渴望已久的母爱，这是我梦中常见到的母亲！

当天晚上，我半宿没睡，道后半夜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发现已是早上七点了。我急忙穿衣洗漱之后，借了老张的自行车，飞似地往车站跑。

等我赶到车站一问，开往母亲生活的那座城市的车六点半就发车了。我失望地站在车站的广场上，任凭初春的寒风吹在脸上，感觉泪水冰冷地从脸上滑落。

我觉得自己又失去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