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气温却依旧温柔。有点像开春的雨。
今日小年。一早开车陪母亲去镇上的集市,买了灯笼、福字还有其他需要补给的年货。为着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母亲已经往返多次了。七十多岁的人了,却依旧精力满满,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城市的年味渐淡,乡村集市的热闹喧繁倒是更令我惊喜和迷恋。滴着水珠的新鲜蔬菜,笼子里待价而沽的鸡鸭鹅,成扇成扇的猪肉排骨,农家腌制晾晒的酸菜、笋干,还有乡邻间热心问候的吴侬软语,为这个年增添了更多的烟火气息。这才是记忆中年的味道。
雨来得有些突兀和猛烈。转瞬瓢泼如注,屋檐下已成一片汪洋。半山的青竹随风飘摇,沙沙声响。正好翻看一篇写米芾的文章,不禁莞尔。眼前这雨就像米芾的性情,肆意而张扬。忽然就想到了“春风少年”这个词。在朱程理学的宋朝,米芾绝非主流。他宽袍大袖,袖中带风,且喜着白衣。他的骨子里是索取和占有,他抢宋徽宗的砚台,到手后顾不得墨汁洒满衣袍,抢了就跑。他临终前宁肯烧掉那些收藏的晋帖也不愿流传后世。他至死都是那个春风少年,野性逞强,张扬放纵。或许,也正因如此,他的字里有松涛竹雨,有秋风阵马,有快意江湖,有着千百年来让人们艳羡无比而又久久仰视的率真和自由。
一直向往自由。离开工作岗位的那一刻,不曾有太多的留恋,内心其实更多的是放飞,是期待。从此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属于自己,烟雨繁花,山色竹影,溪水人家,炊烟袅庭,在清净与素淡中更好地与时光相安。重返故乡已有月余。离开家乡30年,这个原本只有百十余人的小山村,人烟似乎更加稀落了。父辈的那一代很多人已经故去,年轻人外出闯荡后大多留在了城市,只有寥寥数十人依然固守着这个小小的家园。新农村建设给小村庄带来了便捷和通畅,道路拓宽了,池塘整修了,村容村貌更加整洁有序了。但这里的草木山水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晴时日光清浅,闲云悠荡,雨时薄雾轻拢,诗意阑珊。唯有那深冬里沁入骨髓的冷,似乎更加煎熬难耐。
三十年的光阴仿佛只在倏忽之间,父母亲就老了。那天在堂屋的墙上查看日历,看到写在上面的几个字:上海闵行6393部队26分队。这是五十年前父亲服役的部队,他怕有一天记不起来,写到日历上了。1964年,23岁的父亲瞒着奶奶,报名当兵,并如愿以偿。24岁入党,是整个乡里60多名入伍兵里唯一一个入党的。从班长到代理排长3年,父亲的表现一直非常优异。只有小学文化的他,白天带兵训练,夜晚坚持自学,琴棋书画样样通。一腔正气的他也因为奋不顾身跳入石灰洞救人荣立三等功。只是造化弄人,退役后的他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留在城市工作,而是重回农村,在艰难困顿中跋涉人生。
依稀记得,多年前堂屋的相框中有一张父亲退伍时的照片,白衣蓝裤,皮鞋军帽,高大俊朗,英气逼人。如今的他,只剩下沧桑和暮气。两年前,因为父亲的一场重病手术,我千里奔波,赶到杭州,在医院陪伴了近半个月。病床上的他,眼神迷离,无助而仓皇,像一只倦飞暮归的鸟儿。我扶着他推着挂满瓶瓶罐罐的输液架,在病房的走廊上慢慢地走,那一刻忍不住泪湿眼眶。想起他年轻时的健步如飞,他的刚硬强悍,仿佛永不疲倦,永不会老去。如今耄耋之年的他,虽然依旧健朗,但曾经的锋芒早已不再。细细的手臂不盈一握,皱纹丛生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眼神因为经常流泪而变得浑浊,听力和记忆更是大不如前。在岁月面前,我们永远都是输者。
江伯是我们家对门多年的邻居。他比父亲年长一岁,中年丧妻,独自一人抚养一儿一女长大成人。如今儿女都已在杭州定居,只留下他孤守在这个小村。听母亲说,鳏居多年的他,性格孤僻,与儿媳妇有些矛盾,所以很少去杭州。儿女们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那日天气晴好,看到他坐在小板凳上晒太阳,我就走过去跟他闲聊了几句。他瘦骨嶙峋,佝偻着腰,靠着椅背坐在一堆长满青苔、几近腐朽的柴堆旁,空洞的眼神里,满是寂寥与荒凉,仿佛周遭的清亮和鲜活都与他无关,连看一眼都是多余。一身衣裳已经看不出任何颜色了,几个扣子散开着,脚踩一双厚重的棉拖鞋,头顶的帽子上落满了灰尘。因年事已高,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走出这个小院了,日常用品都是由邻村的亲戚不时给送过来。常年一个人与电视机为伴,在孤独与寂寞中一天天走向衰老。
我感到了一种莫名而彻骨的凉,也为自己的选择而倍感欣慰。人生漫漫,牵手是缘。父亲和母亲虽然几经磨难,一生坎坷,但能够相依相携走到今天,还可以自食其力,烟火升腾地过着平淡而安宁的日子,是一种难得的福气。我也庆幸,虽然此前少有机会承欢膝下,但如今还来得及弥补曾经的缺憾,在一粥一饭的庸常中感受亲情的温暖与陪伴的幸福。
有人说:少年是春天,一腔的情欲泛滥;中年是夏天和秋天,有生机也有灰败;而晚年是冬天,只剩下枯枝,独自面对寒冷和冰雪。可是,四季有轮回,而生命只是单行,人生的本质不就是如此吗?山高水长里,全是生活的真意。
世间没有永恒。光阴永不停歇,我们也终将成为过客、故人。无谓人生长短,也不惧光阴相催。愿永怀少年之心,闲看缤纷落英,静守岁月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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