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中国最有名的山，我带团去那里的次数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后来几乎到了不需要地陪导游的地步。但我最难忘的，还是第一次去黄山的经历。

    那个团是半散客、半团体拼凑起来的，一半的散客全部是中国人，通过零星的前台报名收集来的；另一半的团体是同校的韩国留学生。我们的老板看看两边的人都不多，行程又一致，就把大家拼在一起，算是一个团队。

    出发的时间是九月末，已经很接近国庆节了。1998年的旅游团有很大一部分是经济等，来回的大交通不但是火车，而且是硬座。我带着这三十几个人上车找到座位，中国人和韩国人自动分成两派，坐到了过道的两边。

    那趟火车是站站停的普快，没两站地的功夫，涌上火车的人流就把整节整节的车厢塞得满满当当，过道里，厕所里，到处是人。我本来和团里的中国游客坐在一起，这会儿不免开始担心那边的韩国学生（他们的汉语都还很蹩脚），于是就把座位换到那边去照顾他们。

    韩国学生那时候正在打牌，我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韩国的风俗是非常典型的男尊女卑。女生们把做好的紫菜卷拿出来，给男生们吃，她们还给男生准备了啤酒和小袋包装的零食。而男生们就尽情享受女生的照顾，当他们需要休息的时候，还大大咧咧的把脚架在对面女生的腿上，而那些女生却没有任何的不悦之色。

    天亮之后火车抵达黄山，接待我们的男导游早已经等在那里。按照行程，我们要从山脚下坐索道上到西海，再开始我们的旅游。团里的中国游客们都按要求分解了行装，准备跟着我们去索道站排队。这时候，没想到的事情出现了――韩国学生们叽里咕噜地嘀咕了一阵子之后，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们要从山脚下亲自爬上黄山，不坐索道！

    地陪一听有点晕，赶紧给他们解释说：黄山的风景都在前山和后山之间，包括著名的三大主峰，而从山脚往山上爬，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因为一路除了爬山，没有任何的景点可看。

    韩国学生听了导游的解释，纷纷摇头，他们用生硬的中国话坚持说：“我们就是来爬山的！坐索道，没意思。”

    这下子麻烦了，我们不可能去要求中国的游客一起爬这没意义的山（索道费用已经包括在团费里面了），而这群韩国学生的态度又非常坚决。最后，地陪万般无奈地对我说：“这样吧，我带他们爬山，你带中国人坐索道。我们在西海宾馆门口会合。”

    这，行吗？我有点犹豫，但事情逼在这里，太阳越升越高，眼看着就要起早赶晚集了，我只好同意了他的安排。

    下了索道还是非常顺利的，一路上的标志非常清楚，游客们紧紧跟着我，很快，我们就找到了西海宾馆。那里有片比较大的空地，我就先安排大家自由活动，说好11点回来集合。

    11点不到，游客们已经陆续集中，但是地陪和韩国学生们还不见踪影，大家只好继续自由活动。偶尔，我能听见一句对韩国学生不遵守行程、节外生枝的抱怨，但大部分人的脸色还是平和的，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影响到自己旅游的情绪。

    快12点的时候，团里一个眼尖的游客喊起来：“来了，来了！”我顺着她的手指张望，果然看见地陪满头大汗地带着韩国学生们，正朝我们走过来。我赶紧迎上前去，一边递矿泉水给他，一边对他说：“你受累了，快坐下歇一会儿吧。”

    地陪累得不轻，为了不影响后面的行程，他显然是组织了一场爬山急行军，韩国学生们也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好几个人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先清点了韩国学生的人数，没错，又开始去招呼中国的游客们集中。

    正在我忙着寻找自由活动的中国游客时，忽然感到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转过身，发现是韩国学生里最壮实的一个女孩，此刻她正表情严肃地站在我身后。

    “需要帮忙吗？”我微笑着问她。

    她抿着嘴，显然是非常生气：“你，怎么可以！”

    我怎么了？我很奇怪，她是对我不满吗？

    “你，必须给我鞠躬，现、在！”她的手指几乎戳到了我的鼻子上，“你必须说‘您、辛苦了’！”

    我楞了一下，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韩剧和日剧，我对韩国人的风俗习惯不甚了解，但我很快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她是要我对所有韩国人鞠躬，说辛苦了。

    了解了她的要求我觉得有点荒谬：爬山是你们自己要求的，我为什么要给你们道辛苦？即使我要道辛苦，我也该去慰问地陪而不是你们――但这些话只是在我脑子里转，并没说出口，为了息事宁人，我还是保持着微笑对她说：“你们确实是辛苦了……”

    我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她简直是跳着脚的对我咆哮道：“鞠躬！你，马上，给我鞠躬！”

    鞠躬，我肯定做不来，这不是能不能鞠躬的问题，而是该不该鞠躬的问题。她显然看出了我不打算满足她的要求，于是她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两个八度，尖厉地刺向我的耳膜：“鞠躬，快！”

    这时候，团里的其他几个韩国女孩马上跑过来，把我包围在中间，她们的眼神都是恶狠狠的，象是恨不得咬我一口的样子。壮实女孩得到莫大的支援，立刻用手指着她们说：“你看见没有，给她们鞠躬！”

    呼啦啦一下子，在西海宾馆前就着白开水吃面包大饼熏鸡蛋的游客全围过来了，中国人爱看热闹的习惯在此刻表露无遗。正午的烈日下，一小圈韩国人围着我，凶神恶煞；一大圈中国人围着韩国人，嘻嘻哈哈。

    我是那么的孤立无援――我想走开，但是我被完全的包围了，我想回敬她们几句，但是我又马上克制了这个念头，她们本身是韩国人，说多了她们也听不懂，再说旅行才刚刚开始，我还不希望把关系完全破坏掉，何况导游是服务性行业，哪有为别人服务又不能忍气吞声的呢！我只好站在那里，面对着疯狂的韩国女孩――她看见人群围拢显然来了精神，简单的中国词汇已经不能满足她骂人的快感，她索性叽里咕噜的用上了韩语。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她的声音，韩国女学生们的支援声，中国游客们的议论声，一波一波巨大的声浪席卷而来，前仆后继。我没办法开口了，那种情况下即使我开口也没有任何人会听我讲什么，我只好对自己说：坚持住！千万不能哭！

    我是多么想大哭一场！我只有咬牙和这种欲望对抗。短短的两三分钟，就象两三年那么漫长，我觉得有点坚持不住了。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瞬间，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清脆的又很坚决的声音：够了！

    人群忽然安静了很多，我看见一个女人挤进来，硬是把韩国女生的包围圈挤出了一个缺口。那是我们团队的一个游客，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和一位男士结伴而来。

    “你骂够了没有？”她对那个挑头的女生说，“你太过分了！”

    壮实的韩国女生一愣，马上恢复了凶恶的神态：“这里、没你的事！”

    “怎么没有？她是中国人，我也是！爬山是你们要求的，为什么要她鞠躬？”

    “必须这样！”

    “那就回韩国去鞠躬，这里，是中国！我们中国人不可能为这件事给你鞠躬！”

    她的声音有点抖，大概是激动造成的，她几步就走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肩膀，我感到她的手指有点凉，但非常有力。那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亲人。

    这时候团里其他中国人也都挤进了圈子，在她的带动下，大家纷纷声援我，地陪也赶过来，劝解韩国学生们不要再生气。围观的游客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看到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趋势，于是一哄而散。

    那天晚上天有点冷，但是月光很清澈。把游客们都安顿好，我一个人出了房间，沿着山里的石阶路漫无目的地行走。石阶旁的地灯光线微弱，两边就是黑乎乎的树林，但我丝毫没觉得害怕。白天郁结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挥发，我终于在台阶上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为前所未有的委屈，也为那雪中送炭般的感动。

    风吹响阵阵松涛，也吹干了我脸上的泪。夜的冷气一点点浸透衣衫，该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五点起床，去光明顶看日出。我站起身，看看挂在树枝上的月亮，还有四周那连绵沉默的群峰――黄山，把我的眼泪留给你，请你保守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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