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普陀山双卧六日游，是我参加工作之后要带的第一个长线团。那之前我只在十四岁的夏天和妈妈一起去过青岛烟台，这次要去相对遥远的南方，还要带领着四十几个人，出发之前未免有点忐忑。

    上了火车我尽量和游客保持点距离，因为怕他们问东问西――换位思考，如果我跟着个初出茅庐一问三不知的导游出门，我的心里也会有没底和不爽的感觉。好在这个团的游客都来自同一个单位，而且有家属同行，所以我才得以躲在上铺，一路半睡半醒的抵达了上海。

    在上海火车站出口我们很顺利的和地陪导游接上头，那是个看上去就爽快利落的女人。上了旅游车，地陪开始做自我介绍，讲解这几天的行程安排，利用这段时间，我把团里的游客都悄悄打量了一遍，主要是为了从面相上揣摩一番，哪个好相处，哪个又是刺儿头，但是很快，一个小姑娘就完全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的美丽令人不得不连声赞叹，印象深刻。当时她坐在旅游车右侧的第一排，穿了条蓝色配白丝带的小裙子，粉嫩的脸庞，精致的眉形，高挺的小鼻梁，红润的小嘴，尤其那一双大大的、忽闪着长长睫毛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就像个商场柜台里的洋娃娃。不，即使是最漂亮的洋娃娃，和她相比也会黯然失色，她那天使般的小模样实在是太完美了，让不喜欢小孩子的我都为她着迷。

    我忍不住起身穿越过道，走到她的座位旁边，拉起她胖乎乎的小手，问她：“你几岁了？”

    她抬头看看我，小声说：“我八岁了。”

    八岁，应该上小学二年级了吧？她却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我还没上学。”

    还没上学？我有点吃惊，这家长也太溺爱了吧？再看看她，她却已经扑向身边一位短发女士的怀里，象一只受惊的小鸟。那位女士立即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然后冲我歉意地笑了笑。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

    按照事先约定的行程，我们要在上海逛城隍庙，用餐，然后在黄昏时分抵达码头，坐一夜的渡轮赴普陀山。一天的旅游还算顺利，因为豫园不大，而城隍庙是自由活动，地陪和我都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和口舌。为了保证安全，我格外关注团里的小孩子，他们一个个精力无穷乱跑乱蹦，稍一疏忽就可能发生意外。唯一让我放心的就是那个小天使，每次我看到她，她都牵着那位短发女士的手，和她寸步不离。她们之间的称呼也很独特――短发女士亲昵地喊她“土豆”，她则呼喊对方为“辣椒”，看来她们不是一般的要好。

    一夜轮渡之后，我们在普陀山登陆，因为当时是早上七点，我们只能先把行李寄存在酒店，然后带团坐小巴上山。拜谒了几座著名的寺庙，又步行了1008级下山台阶，再回到酒店已经是筋疲力尽，游客们散坐在大堂，我和地陪则赶紧去前台拿房间号，希望能尽快安排大家进房间洗澡，休息，缓过劲来好吃晚饭。

    钥匙拿到手了，但是却没有导游的房间――前台说，现在是普陀山的旅游旺季，导游的房间不好安排，有可能要等着和其他团队的导游拼房，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房间住。这无所谓，最主要的是先把游客安排好，我找来领队，在他的配合下把钥匙分到每个人的手里，游客们都纷纷领了自己的行李上楼，我和地陪总算能坐在沙发上喘口气。

    这口气还没喘匀，空中忽然传来个声音：“导游，这房间太脏，我要换房！”

    我们抬起头，发现二楼的栏杆处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中等身材，眼神恶狠狠的正盯着我们，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游客提抗议，不由得心脏怦怦直跳，赶紧拉上地陪上楼解决问题。

    一进房间，我先看见的竟然是 “土豆”，她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摆弄着手里的布娃娃，这太意外了，小天使竟然是这个男人的孩子？！这差别也太大了吧？一刹那我几乎忘了我走进房间是为了什么，还好地陪及时开口了：“这房间挺干净的啊，哪里有问题？”

    我回过神来，也跟着往四周看了看，房间确实很不错，窗明几净，床单和枕头也雪白，没什么可挑剔的。这时候那男人走到窗边，指着窗帘恶声恶气地说：“你们看看，往这儿看！”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窗帘的下摆有一小块污渍，淡淡的，只有半个手掌大，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就为这个要换房间？太夸张了吧！

    地陪也挺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和他解释说：“这污渍不影响你使用房间吧？就算是你房间的床单不干净，我也只能是给你换床单，换房间是不可能的。”

    男人还是不依不饶：“我看着那窗帘膈应*！我就是要换房间！”

    地陪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出门旅游大家都多担待点儿，现在是旺季哪有多余的房间给你换？你窗帘有点脏就要换房，我今晚上还不知道睡在哪儿呢！”

    “那要不然今天晚上你跟我睡？”

    这句话一出口，几个人都僵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地陪反应过来之后，立刻用上海话骂了一句，然后拂袖而去，我也只好追着她下楼。那男人自知理亏，尽管此后到开晚饭的时间我们一直坐在大堂里，他也再没有出现。

    吃饭的时间到了，先是孩子们闹哄哄地冲下楼梯，然后是大人们三三两两地出现，其中就有那个男人，他站在楼梯口瞟了我们一眼，就低着头去了餐厅，然后我看到辣椒和土豆牵着手下楼，还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

    晚饭时候领队给大家要了啤酒，饭桌上数那个男人嗓门最响，喝酒，抬杠，甚至还骂骂咧咧，奇怪的是那一桌的人都让着他，由他可着劲儿的折腾。即使是领导，也不能那么肆无忌惮吧？我很奇怪，又不免为那个小天使感到悲哀――那么漂亮乖巧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爸爸！还好，她和辣椒在另外一桌吃饭，没受到这个男人太多的影响。

    因为有了酒，这顿晚饭的时间就格外的长，我和地陪看看没什么事，就出了餐厅，站在外面聊天。大概因为里面烟雾缭绕，很快，辣椒也把土豆带出来，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轻声说话。

    吃饱饭的游客们陆续走出餐厅，回房间休息或者出去溜达，辣椒也走过来和我们说话，问第二天的旅游安排。这时，那个男人走出了餐厅，一张因为喝酒变得通红的脸，看上去格外的狰狞，他扶着楼梯的扶手，往我们这边又瞟了一眼，然后打着酒嗝上楼去了。

    大概看出了我们眼中的不满，辣椒忽然叹了口气，对我小声说：“你们对他多担待点儿吧，你看今晚吃饭就知道了，大家伙都让着他。他也不容易。”

    他有什么不容易呢？

    辣椒看看我，然后指了指不远处自己玩的土豆，低声说：“你仔细看看她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姑娘的单独活动――她的小胖手扶着大堂里的家具，小脚一点、一点的在地上挪动，她显然是小心翼翼的，孤立无援的，难道，她的眼睛有问题？可那分明是一双长睫毛、双眼皮、澄澈如水的大眼睛啊！

    我和地陪都懵了，辣椒忍不住叹气摇头：“这孩子眼睛看不见。太可惜了。”

    “可是，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啊，怎么会……”极度的震惊和惋惜，让我说出话来都磕磕绊绊。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她八岁还没有上学，为什么她总是那样充满羞怯。

    “她以前能看见的。就是六岁那一年，忽然之间两只眼睛就失明了。”辣椒显然对她的情况知根知底，“她爸爸妈妈带她跑医院，天津的，北京的，都查遍了，最后的结论就是‘无原因性失明’，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有医生建议换角膜，其实我们都反对――无原因失明，不是角膜的事儿啊，可是她爸爸着急，也不听我们的，就把孩子的角膜给换了。这孩子现在每天其实都得吃药。”

    “换了角膜，一点用都不管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反正她现在有点光感，能分清黑夜白天。给她治病主要是她爸爸的事，这两年下来，家里的积蓄也差不多花空了，他的性格也变了――其实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劝他再要个孩子，他说不要，再要孩子就没办法照顾她了。唉，孩子可怜，大人也可怜。”辣椒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小姑娘，怕她摔倒，“这孩子就和我亲，这次出门，大家本来不建议他带孩子，让他自己散散心，他还是坚持要带，说让孩子感受一下也是好的，可是看着孩子这样，他不是更难受吗……我们都在背后说，这孩子大概是个童女*，她爸妈都是一般人，偏偏她漂亮得出奇。”

    “辣椒，辣椒。”大概一个人的时间有点久了，小姑娘不由得轻声喊起来，小手紧紧抓着楼梯扶手，辣椒连忙收拾了自己的心情，对我们点点头，然后嘻嘻哈哈地笑着跑过去。我和地陪站在那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牵起她的手，一步步走上楼梯，直到消失在拐角。

    第三天的行程还在普陀山，我们给了辣椒和土豆最大的关照。每当看到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和那双小心翼翼的脚，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小姑娘的爸爸总是随着大部队活动，也许是因为前一天的尴尬，他很少出现在我们身边，但每次我抬起头，总能看到他投向女儿的关切目光，那是一个痛苦中的父亲唯一的温柔。

    普陀山之后，我们的团队就按照出发前的计划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跟我们回上海，一部分则坐快艇去宁波。小姑娘的爸爸选择了去宁波，也许是为了给她更多的体会和欢乐。我和地陪一直送大家到码头，看着她和辣椒一起挥着手，离开了我的视线，从此，我再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

    一晃十年过去了，每当在街头看见漂亮的小姑娘开心地从我眼前跑过，我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个看不见的天使。让我心疼的小姑娘，现在的你还好吗？你的眼神，明媚了吗？

注释：

膈应－－令人恶心的意思

童女－－天津等地的一种民间迷信说法，在传说中认为有一种孩子属于天宫里的童男童女下凡，所以与众不同，而这种孩子一般都表现为超乎寻常的漂亮或聪明，又很难养大，容易早夭或发生其它意外。

相关链接：

导游生涯奇遇录·开篇 

特别说明：

1、本系列文字为博主原创，谢绝转载，侵权必究

2、本系列文字内容完全真实，因此除博主外全部人物采用昵称或化名

3、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