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有一种关系能让人慢下来——著名作家王刚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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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理念★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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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王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生于新疆石河子市。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及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1987年发表小说《冰凉的阳光》,之后有小说《博格达童话》、《红手》、《秋天的男人》、《遥远的阳光》等发表,是当时引人注目的青年小说家之一。1996年写出长篇小说《月亮背面》并再次由《当代》及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时推出。编剧的影视作品有:电影《甲方乙方》、《天下无贼》,电视剧《月亮背面》。在由《当代》杂志社组织的“长篇小说年度奖”活动中,王刚新作《英格力士》继之前夺得读者评选最佳之后,又成为专家评选的最佳,包揽双奖。 2012年6月,《关关雎鸠》在慈溪获《人民文学》第二届长篇小说双年奖。(图为获奖作者、著名作家王刚发表获奖感言)
面对这样的著名作家,我本来就紧张,加上自己还没来得及细读他的获奖作品,自然更加紧张。接市文联让我采访他的任务时,我正在寺院小住,身边找不到《关关雎鸠》这部书。文联有书,但只能等第二天上午才能拿到手,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因为距约定的第二天晚上采访的时间总共不足30小时了,我只好从网上下载阅读,一切都在匆匆忙忙中,深感自己还没有做好采访的准备,至少准备得很不充分。真人面前不说假,我如实坦白了我的紧张。真没想到,这位名人一点架子都没有,一再给我壮胆:“嗨(笑)!不用紧张,真的不用紧张,我们随便聊聊,你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尽管问就是,没关系的。”在他的鼓励下,我顺利地完成了这次访谈。
我要写一种含蓄静谧的关系让人慢下来
峻毅:您为什么要写《关关雎鸠》这部小说?
王刚:我作为大学老师,发现现在的大学有一个很突出的问题——学生报考这个专业,实际上对这个专业是没有兴趣的,你讲课在讲这个事,他学也在学这个事,但第一他没有准备,第二他完全没有兴趣,可他还是到这里来上学了。所以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非常的尴尬。我当时在想啊,这种师生关系,那剩下的就是什么呢?老师要帮学生做一些很务实的事,对不对?学生的话呢,也想巴结老师,想要怎么的怎么的。我觉得,这是一个中国有教育以来师生关系最糟糕的时代。现在的大学里,你要是跟学生说热爱某一项东西,那你自己都会觉得很羞耻,就是“热爱”这个词已经不存在了,我觉得这是我写《关关雎鸠》这部小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当然,这些年大学生在校园内自杀的事,发生还是很多的,这也是触发我写这本书的原因。
峻毅:当您写完《关关雎鸠》这部书之后,主观上希望读者怎么来认识和理解闻迅、岳康康和刘元这三个人物?
王刚:我希望吧,即使闻迅这个人有很多很多问题,但他还是有激情有活力,对于很多东西又很敏感。他对于文化抱有一种旧式的态度,显得有一点木,有一点傻。连他的学生都会对他说,你这个人有一点简单,有一些幼稚。其实,他一点都不幼稚,他对于文化是很有情感的,只不过这种情感未被人接受。我还是希望大家能理解这个人。
说说岳康康和闻迅的故事。我不知道慈溪这儿怎么样,但我感觉北京真的是太躁了,我特别渴望有那么一种关系能让人慢下来,能和现如今时尚的符号拉开距离。这种愿望潜藏在人们心底,想要实现的话,几乎是很可笑的,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在这部小说里面所塑造的这一对关系,就是一个很慢的关系。比如,让闻迅在没有约好的情况下就去等岳康康,他就那么等着。你说他这种等究竟有多么直接的意义也很难说,可他那么等着内心就是舒服。写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样一种关系会不会激起人们的反感。但是,小说在《人民文学》连载发表之后,我发现很多读者特别欣赏甚至留恋这种关系。我在书中写到了这样一个细节:闻迅骑着自行车跑到岳康康那里去等她的时候,看到有一个老头,也不知道在等谁,就坐在那儿。突然老头还跟他说了话,然后,老头又回头唱了一首歌之后自己走了。就是说,实际上在今天,通讯技术特别发达,什么事都似乎可以很直接,但还是需要有一种含蓄的,静谧的关系。所以,谈到岳康康时,我就把她跟闻迅这样地联系到了一起。当然,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更多的是从闻迅的视角出发,对于岳康康的这种内心世界,介入的不是特别的多。我觉得写岳康康,其实还是想完成这样一种男女关系。
峻毅:在我的印象里,您并不是写缠绵爱情类的作家,尽管您的《英格力士》和《福布斯咒语》等小说都有很大篇幅描述了爱情故事,那也只是如生活中的点心,绝非主食。读《英格力士》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但其中有两句“奇迹有时会在爱之后发生”和“真正的伤害永远是在亲人之间发生,往往是以爱的名义”,至今都没有忘记。您的作品最能触及我心灵,阅读后能激发一种深层反思的,还是真实情感,就是那种异化了的真实情感。在我看来,也唯有这种真实且丰厚的情感,才能真正打动人,感染人。未读《关关雎鸠》之前,我紧盯这一书名,以为该是一部纯爱情小说。可当我读完《关关雎鸠》后,深感那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是一部关注当下教育现状的小说,那样的一部小说,却用了“关关雎鸠”这样一个即古典、又充满男女暧昧情感的书名,您能透露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王刚:真的很感谢你还记得《英格力士》和《福布斯咒语》。过去那么多年了,让我感到特别的亲切。《关关雎鸠》这一书名吧,现在回起起来,是这样的:那天,我在大学里参加一个会议,大家吃完早餐,都在酒店外的空场上散步闲聊。我从楼梯上下来,看到有一群女老师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她们特别的美好。我和她们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交道,但是我觉得,这群女人站在那里很美很美。我想,这样一种感觉,拍成一部欧洲电影,让爱情发生在知识分子之间,描写一种很饱满很有激情的关系,那会很不错。那天我就想,下一部书,我会写非常有激情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感。之后我开车,听到车里正好在播放巴哈的长笛曲,他的长笛曲加重了我对这群女人欣赏的美好感觉,它加强了!因为在今天这个时代,其实常会有莫明其妙的男人对女人不满意,女人对男人不满意,但有时候真的会在一瞬间突然发现,世界上就有那么一群人站在那里很美好。当思考更深的时候,我想到托尔斯泰,他很懂女人,他很善于塑造女人。
考虑书名时,我想到,“关关”是一种鸟叫,就是表达一种爱情,这部书本身就与爱情有关,这是其一。其二,有些事表面上看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好像一个男人在思考多么深刻多么大的问题,但有时候,实际上就是表现给女人看,旁边有女人的鼓舞和暗示等等。我觉得,“关关雎鸠”四个字,在我的理解中,从男人的角度来说,就是想吸引女人的注意,闻迅也是。
我为什么这样安排故事结构
峻毅:我读完《关关雎鸠》之后,一直在想,您是怎么来营造这个故事环境?我没写过小说,但我知道,一部小说的成功,搭建故事的框架很重要。很想听听您在创作《关关雎鸠》时搭建框架的思路,为我们读者做一个导读吧。
王刚:这就要从刘元这个角色谈起了。刘元和现在很多大学生一样,但在小说结尾,他自杀了。这里面,有一个结构。就是开篇的时候,刘元的爸爸给闻迅送的一袋蘑菇。关于这袋蘑菇,我还想方设法强调了一下,深怕读者会忘掉它。结果到最后,孩子自杀了,闻迅回到家里一看,满房间都是那种小飞虫,寻至源头才发现是刘元他爸爸送的那袋蘑菇。孩子死了,蘑菇腐败生出了很多小飞虫,实际上这就是一个结构,这种结构经常用在作曲里面。
小说的另一条线就是闻迅童年时受到的伤害,现出一个一直想向他忏悔的人。开始的时候,我有意把它作为悬疑小说一样去处理,连闻迅自己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什么事了,为什么有这么一个人老来找他,实际上这个人是他的小学同学谢达,仅仅是为了童年中的一件事来向他忏悔的。可是没有想到,当这个谢达再次到校园来找他的时候,遇上刘元从楼上跳下来,正好砸在谢达的头上,两个人一块儿死了。其实,这个人本来早就得知自己患了癌症。这也是我有意识的对结构的一种处理。
峻毅:读到闻迅与谢达之间的故事,除了感人,更多的是感慨。谢达在身患晚期癌症后向闻迅“忏悔”的一幕,意味深远,您在结构上是如何安排这一情节的?
王刚:其实,这是我童年真实发生的事,但在构建这部书时,我把这个事件做了重新的调整,我总觉得它在这部书里会有意义。至于怎样把它纳入总体结构呢?我在前面先有了伏笔——一个人老是找闻迅。我在前面布置的是一种悬念,读者会想,怎么老是有这样一个人来找闻迅。结果终于在某一时刻,他俩见面了,呈现了在儿时所发生的事,谢达是专程为此来忏悔的,让闻迅特别感动,也感到特别的委屈。其实,这事在闻迅的记忆里早早早早已经很淡薄了,如果不是出现谢达这个人,甚至都可以说已经忘了,但是这种伤害在内心深处其实是忘不了的。我安排了他俩见面,有了谢达向闻迅忏悔,就有了闻迅很感动很委屈这一场景。其实,在结构上,谢达的出现我还有另一个安排,就是让刘元跳楼自杀时砸在他身上。
峻毅: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我比较喜欢,就是刘元跟踪女老师岳康康。您是怎么想到要穿插这样一个细节的?
王刚:刘元跟踪女老师是这么个情况——其实,我们男人在童年、少年的时候,大多会有这么一种情结,被某个女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魅力所吸引,我们就会从男孩的角度看到这个女老师身上的一种美,然后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好感到欣赏,喜欢,敬慕,甚至懵懵懂懂地暗恋。我们在青少年时代大都或多或少有过这种情节,现在的大学生也一样。刘元的行为,算是青春期涉及感情时的一种懵懂吧,这也是一个男孩成长的过程。
峻毅:我在读《关关雎鸠》时,发现您多次以照射的侧光作为场景,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想以镜面的形式,进行旁观角度的描述,以此暗中伏下了您的目的和心路?
王刚:你问到这个问题,实际上我可能对于某一种画面有一种眷恋吧,它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也说不清。反正我在童年的时候,好像每当阳光到了某个角度的时候,就能让我的心很忧伤。然后,这种情结伴随着我的一生。有的人,他可能是有一些多愁善感,对于某一种光线可能产生一种情调吧。你没有这么说,我自己其实还没有明显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不知不觉的流露。
西方作家在表达自我时常抱有批判和反省
峻毅:在《关关雎鸠》的叙述里,您频频提到了外国剧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比如品特、尤奈斯库、萧伯纳、奥尼尔、布莱希特、皮兰德娄。您能说说中国小说和西方小说在叙述上有什么具体的不同吗?
王刚:当然,要说不同的话,西方文学比较重视形式的创新,这方面我不想特别地说。我觉得,西方的小说家吧,他们总的说来比较真实,比较老实,比较诚实,不太耍滑头。中国作家小心眼太多,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差别。还真不是什么想象力等问题,我觉得西方作家,他们在作品里面,当进入自己的一些隐私和情感的时候,他们对自己是抱有批评的,不像中国作家在作品里面总有一种自我的夸耀,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差异性。
峻毅:同样是表达自我,但是表达的方式和层面不同,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王刚:对啊!西方作家在表达自我的时候,是真的在表达自我。中国作家在表达自我的时候会包装得很好,呈现出一个美好的自我。西方作家不会这样,西方作家在出现自我的时候,大多在分析,在批判,在反省,而这些正是中国作家特别欠缺的。
峻毅:王老师,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您在构建长篇小说时,与构建中短篇小说时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王刚: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写中篇小说了,还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写过一个中篇。长篇和中篇的结构肯定不同,短篇小说就更是不一样了。怎么说呢,短篇小说大多采用单线贯穿的方式,而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都需要写人物的命运,而且都应该写出人物的命运和相对复杂的人物的性格,但我感觉中篇小说还只是一个横断面,它会把某一个断面推到一个极致,但它多少还有点含蓄,有点放不开,对故事的启承转合并不那么关注。
峻毅:是不是如方方老师在她的演讲里提到的,写中篇有点不过瘾的意思?
王刚:是!方方这样说也很对,就是有点不过瘾。记得毕淑敏曾和我说过,意思是,写中篇小说的时候吧,这个作家好像还穿着衣服;到了写长篇小说的时候就像脱光了,全裸了。总的来说,长篇小说其实是一个作家最综合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