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续第四章 】

吕家堡距离张店大约三公里多一点，沿途是一条带车辙的道路，道路两边是果树林和柳树林，中间还有榆树和槐树。吕丽萍去张店的时候槐花和果树花已经开过了，绿油油的叶子在花谢之后很茂盛地铺张开来。

那时候在野外还有许多野生动物流窜，有关饿狼吃人的故事牢牢地留在乡村人的记忆里。吕丽萍走在路上很害怕，她的眼睛不时朝两边的树林里窥视，偶尔有树枝折断的响声都会吓得姑娘奔跑几步。吕丽萍手里拿了一根棍子，她听老人说，狗怕弯腰狼怕蹲。狗以为人弯腰是拣石头，狼以为人蹲是要放枪。吕丽萍想手里的棍子就当枪使吧，但最好还是别遇见狼。不过三干多米的路程，吕丽萍觉得漫长得没有尽头，其实她只不过用去了二十分钟，她几乎是跑了。

张文彬和祖父张满园住在一起，他父亲张小宝单立了门户。其实房子都紧挨着，只是不在一起开饭。张满园不喜欢儿子鬼头鬼脑当生意人，但又不能不私下里承认儿子生财有道。父于两个在观念上的冲突导致张满园把儿子赶出去，儿子儿媳都恳求老人留一点面子，但张满园决不通融。这件事很能说明张满园不如他儿子磊落，老头子和儿子分家只是想表明自己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表明对儿子经商作贾的不耻，而内心里又为儿子的生意兴隆高兴万分。张满园让大孙子留在身边，不许张文彬和他爹一样做生意。张文彬在祖父的教诲下很用心攻读诗书礼义春秋左传国语史记唐宋诗词，说起话来虽然不是“之乎者也”，但引经据典的习惯是养成了。

乡村并投有多少让张文彬引经据典的场合，年轻人大有生不逢时的感受。既然知道诗仙李太白斗酒诗百篇，就跟着爷爷一块喝酒作诗。张满园生平最大一乐便是饮酒吟诗，有了能作诗的孙子，饮酒就成了生活中很重要的仪式：正正经经摆好杯盏，油灯不用只把蜡烛燃亮五六根。祖孙两个相对而坐喝几口酒停下来思索，想好了便到房子中央的八仙桌上写下，再摇头晃脑吟出。爷俩很认真地品评对方的作品，这时候张满园完全没有一家之主的威风，大都是在孙子的引经据典的论说中点头称是。张满园的想法是，孙子的话其实是先哲的话，无论爹爹还是爷爷，都不能不听的。

张老太爷原本要造就出一个栋梁之材，哪想到出炉的却是一个酒囊饭袋。老太爷不懂得处理环境和人的制约关系，自己对读书又是半瓶子醋，反倒把张小宝的接班人培养成了摇头晃脑醉眼朦胧的乡村诗人。那年头社会上没有五十年后那么多报刊杂志，乡村诗人的诗没地方发表，大部分都在喝过酒之后当成烟纸吸掉了。

吕丽萍第一回见到张文彬就被这怪人吸引了。

那是在两年前的正月，张满园带着大孙子到吕家堡给吕贤明拜年。吕贤明比张满园年长三岁，两人一直以兄弟相称。吕贤明对张满园的光临大感荣幸，热情接待自然不在话下。当时，吕海一家也正在吕贤明那里拜年。张文彬给人的印象和他的名字一样文质彬彬，穿了一件蓝布长袍，戴了一条白色的大围脖，只差没戴眼镜，否则就是大城市里的大学生的样子。

吕海和家人都告辞离开，只有吕丽萍留了下来。她借口帮助烧火做饭，其实是想看一看文质彬彬的张文彬。吕丽萍不停地给客人端茶续水，每一回张文彬都要站起身致谢。喝开酒之后两个老友都忍不住要儒雅一番，你一句我一句作了一些半吊子诗歌。轮到张文彬，狠狠饮了酒，跳到地上，在众人的注目下一边踱步一边作了一首五言绝句。直把吕贤明惊讶得连拍大腿：“这孩子，才华不让当年的曹子建啊！可惜啦！可惜啦！如果生能逢时，定成大器啊！”

张文彬腰弯一弯，说：“老人家过奖，不过古人云天生我才必有用，晚辈还不敢怨时世有谬。”

张满园说：“放肆！敢来说教吕爷爷吗？”

吕贤明愣了愣，叹口气，说：“文彬这孩子说得对，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时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好好！有志气！”

吕丽萍一直站在门外听年轻人和两个老头谈话作诗。张文彬的出现让吕丽萍震惊，她从未想到在这里还有这么文雅的男人。她平日所见的都是一些粗言俗语举止笨拙呆板的男人，他们只会讲那种和生殖器和男女那种勾当有关的笑话，从来没有谁能念出一句半句动听的诗句来。吕丽萍想着张文彬，在这种时候她根本没有把自己和邓连富联系起来。偶尔也想到过邓连富，但那是和张文彬比较的对象。比较之中邓连富就是驴操的笨蛋，是一个迟早会被老鸨子挤了卵子的无赖。

吕丽萍两年之后能够冒着被野狼咬死的危险找张文彬是有更多理由的。

那个正月之后两个年轻人有了一些交往，他们在吕家堡的北河沿见了四五次。第一次是吕丽萍到自家的桃树林里帮着家人锄草，她看见张文彬骑着一头毛驴走过来。那头毛驴一边走一边低头吃草，张文彬也不催赶，仰着头看天空很痴迷的样子。

吕丽萍的出现使他从驴上掉到地上，他的驴看见生人就猛地朝旁边一跳，张文彬就摔下去了。

张文彬没有叫吕丽萍叫了，那种叫声不是姑娘调情时的夸张，她的确担心毛驴跌伤张文彬。在姑娘的经验里，抗摔抗打的都是那些粗人，张文彬这种书生肯定是很娇贵的。所以吕丽萍叫了，但她的野劲那时刻跑掉了，她不敢过去扶起年轻人，她只是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年轻人。

张文彬让毛驴掉得屁股疼痛，躺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他绕有兴致地看毛驴走到路边啃草，他惊奇这头驴摔了主人居然无事一般啃草。他没有听见姑娘的叫声，摔下之前他正冥思苦想一首关于初夏花木鱼虫的诗句，摔下的时候觉得脑袋里轰隆一声把想起的诗句也摔丢了。

他的目光从毛驴身上迁徒到姑娘身上，他慢慢地把姑娘由下往上看了一遍。然后慢慢地说：“我认识你，你是吕老太爷的孙女，芳名吕丽萍。”

在紧张和担忧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姑娘觉得眼前的天地立刻绚丽多彩起来，姑娘的脸上出现了天空一样明朗的笑容，那种笑容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旷神怡。

张文彬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他断断续续说：“你简直是再生的洛神。”

    “洛神是谁？”吕丽萍当然不知道洛神是谁了。

    “怎么说呢?她是传说中的洛河女神，生得美丽之极。”

张文彬的屁股已经不那么疼痛了，他坐起来诵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藻出禄波。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吕丽萍的脸红得像熟果子一样，“我听不懂这些。”

张文彬跳起身，拍落身上的土，说：“当然当然，容我解说给你听。这是说洛河神女的美丽，从远处看，她像太阳从朝霞中升起来；从近处看，她鲜艳明丽，像新开的荷花露出清波。说神女双目有神，皮肤细嫩，还没有说话，就已经有兰花一样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样娇美如花的容貌，让人心醉忘了吃饭。这就是秀色可餐一说的缘起。”

吕丽萍头一回听男人这样露骨地评判女人，但句句话让人心里舒畅。她低着头说：“你可真有学问，但我哪里有洛河女神仙那么美丽好看？你拿我开心呢。”

张文彬连连摇头，“误解误解啦。自古除了曹植的《洛神赋》，再没有人写过洛神。神洛是而非人也，有谁真的见过神女呢？于是乎神女即美女，美女即神女。而是否美女就要看个人的喜爱的，你喜爱的当然就是神女美女了。”

张文彬有可能是进行一般性理的论证，但吕丽萍听起来可就是另一种码事了。她认为张文彬是在告诉她：他喜欢她。吕丽萍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古代成语，姑娘的心跳得兔子跑一样，嘴里说：“你这人真不正经。”

乡村少女也好，城市少女也好，在这时候总是表达自己相反的意思，词汇也总是不丰富，不是“你真坏”就是“不正经”还有“真烦人”“不要脸”之类的词儿。这大约和“我爱你”用“我恨你”替代差不多，既俗气又新鲜，明知不该那么讲又想不出更浪漫的话语。对于吕丽萍来说，这句话已经是经过锤炼之后冒出来的，她原本想说的是“你驴操的真是花花肠子！”这种表达从文化积淀学的角度才是吕丽萍经常使用和乐于接受的，但爱情让姑娘瞬间背叛了文化自信。

张文彬不以为那是一种曲折的赞美，他摇着头说：“小姐差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不过讲了人的真实心情。”

一声小姐叫得吕丽萍越发对应无策，红了面孔，转扭了身子把屁股对了张文彬，说：“不想理你，越说越不像样子了！”

张文彬愣了一会，叹着气爬上了毛驴。

吕丽萍看见这人要走，连忙说：“张大……张文彬，你能教我念书吗?”

张文彬从毛驴上回过头，说：“当然能了，什么时候?”

吕丽萍这一次表现得很有文化积淀，说：“那就得看有没有缘分了，如果有，我们随时都能遇上的。”然后拖了锄头钻进桃树林子，还叽叽格格笑了一阵。

剩下张文彬一个人在毛驴背上发愣，晃着脑袋想了半天，自言自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哪里不是课堂呢？”一边说一边拍拍驴子的脖子。回家的驴子有这个长处，用不着催促，它自己就会放开步伐迅速朝回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