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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庄德林走进"百鸟公园"。这座公园在沈阳市不是游人蜂拥的去处,可能是沈阳市门票价格最低的地方。庄德林每天下午都要走进去转几圈,听几曲老头老太太声嘶力竭的演唱,看几盘象棋对弈或者围棋手谈,离开之前是在公园最东端的树下坐半小时。在这三十分钟里庄德林的智慧转移到晚饭上,他精心地设计食谱。庄德林在妻子死后的两年里把自己培养成了技艺高超的厨师,他烧的菜完全可以和沈阳市最负盛名的御膳酒楼一较高下。庄德林的设计在半个小时之内大功告成,但起身回家的路上往往会忘掉大部分菜谱,到家后以一杯白酒一只咸鸭蛋和一碗大米干饭完成晚餐。
庄德林在这天下午刚刚走进公园大门就感受到一种隐约的激动,他觉得四周的树林正传递出神秘的气息。那种气息裹挟着时间湮没掉的灰尘直扑进他的胸腹,庄德林站稳身体使劲嗅嗅,那种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他熟悉的腐尸味。到这座公园的大部分是离退休的老人,一群行将就木的人无论怎样显示他们的活力,他们身体内部的死尸气味都是很难掩藏的。
庄德林松了一口气,开始了他的巡视。
一阵干热的风吹来,庄德林又止住脚步。他四下看了看,那种神秘的气息重新出现,而且出乎意料地强烈。庄德林的视线缓慢地贴住一张张面孔和背影,他像猎狗一样抽动鼻子去寻找气息的来源,但它再一次消失在庄德林所熟悉的那股腐尸气味里。
在一块不生草的平地中间,一伙人正起劲地表演"二人转",男女演员都是年过六旬的老家伙,一个同样老的男人涨红着面孔吹唢呐。庄德林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发现演出阵容的变化,要么是一张新面孔加入,要么是一张旧面孔消失。这些变更是庄德林所不能喜欢的,他不喜欢熟悉的人突然死去,更不喜欢有新人加入候死营垒。庄德林站在圈外,他点点头或者小幅度挥手和看见自己的人打招呼。这一次他注意到昨天唱"借东风"的老王头没有出现。庄德林叹一口气,那种气息肯定和老王的退出有关。庄德林想,人一旦离去,总会在他经常出没的地方留下一点什么,敏感的人也会在这种地方接受到那些东西。
庄德林知道自己多年来始终是一个与炅魂相通的人。
庄德林离开演唱团走向下棋的草坪。
下棋的人要安静些,只偶尔有争吵声爆发。看老家伙下棋是不能看棋艺的,他们的智慧都体现在相互间的斗嘴上面。庄德林在象棋方面有很深入的研究,在任教的大学里他一直是冠军。离职之后庄德林在公园里只下过两盘棋, 他发现公园里的棋手兴致在棋盘以外。这些人虽然很认真地走每一着棋,但棋子放下之后便开始说话:嘲弄和辱骂对手。庄德林很难相信活了大半生的人会讲那样粗俗色情的语言,它们在庄德林的词典里鲜有存在。庄德林的对手并没有唇骂他,但庄德林能感受到对手的无精打采,庄德林高超的棋艺使公园棋局变得毫无生气。庄德林意识到自已的位置应该在观众席上,于是庄德林在这天下午和往常一样停留在围棋局外围。下围棋的相对文雅一些,棋手多半是有文化的老人,他们虽然近朱者赤但依旧保存有读书人的教养。庄德林原本不懂围棋,但看得久了渐渐明白了一些,先是知道死活,然后记住了几种定式,然后买了几本围棋书,一年之后庄德林正式加入围棋阵营。现在,一盘棋正进入官子阶段,庄德林站在旁边静下心数点目数,如果不出意外.白棋应该胜七目左右。问题是这种水平的棋局经常出意外,赢定的一方下出漏着导致翻盘的事时有发生。虽然是有文化的人,但下棋的时候也免不了死缠烂打,中盘认输的情况只有在被杀了几十个子的时候才会出现。
庄德林对正在对弈的两个棋友很熟悉,一个是省人事厅的离休干部老黄,一个是沈阳财经学院的退休教授老刘。围观者也算得上认识,但互相间尚缺少朋友的那种亲近。读书人有他们对生活的特殊理解,他们下棋就是下棋,很少对别人的私事表现出热情。庄德林的到来并没有引起骚动,注意力不太集中的棋友分出精神和庄德林点点头或者笑了笑,庄德林也回报同样的招呼。
一股很清凉的风吹来,庄德林的头狠狠耸动两下,他再度感受到了那种让他心脏紧缩的气息。庄德林悄悄离开赛场,那种气息变得强烈,它随着风的强弱一层层包围住庄德林,庄德林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那个冬天庄德林只穿一件衬衣,他在大雪降临的时刻沿着没有人迹的道路寻找妻子。妻子在那个冬天精神失常了,她到处乱跑,一边跑一边喊叫儿子的名字。找到妻子并不是一个特别困难的事,很容易就能听见一个女人凄厉的喊声。如果喊声出现在夜晚,找着她就格外容易。庄德林那一次在北陵宫墙外的一排木椅旁边发现了妻子,妻子的肩膀让积雪覆盖着,她的声音嘶哑微弱。看见丈夫,她振作了一些,眼里涌出的泪水说明在这个风雪之夜她开始成为正常人。庄德林脱下棉衣替妻子披好,他就穿着衬衣伴妻子回家。
在那天晚上,庄德林永远记住了寒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