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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德林退休之后的第二年,他妻子死了。庄德林从此一个人生活,这种生活很缓慢地度过了一千多天之后发生了变化,变化来得突然,庄德林在那一天晚上无法入睡,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终于有了期待已久的归宿。城市的灯火使庄德林热泪盈眶,他希望妻子的灵魂有知。他推测,妻子也会和他一样激动。
这一天毕竟来得太慢了一点。
妻子死得没有征兆。庄德林拎着两只食品袋很吃力地爬上三楼,他敲了几次门但没有妻子的询问和沉重的足音。妻子很胖,一米五十公分的身高达到广82公斤。在夏天,妻子的呼吸在黑夜里如同奔腾的火车一样粗犷,庄德林就在彻夜的轰鸣中回报相近分贝的酣声。
那是盛夏的一天,天气里飞扬着工业区独特的灰色烟雾。庄德林的顷刻间进射出汗水:他看见妻子肥胖的躯体伏在水池上,银白色水柱从龙头口直泄妻子的脖颈。妻子的头浸在水池里,灰白的头发—飘—摇伸向水池边缘。庄德林知道有生之再不会有欢乐,他必须只身一人去迎接死亡了。
让庄德林惊奇的是他对妻子的怀念没能持续不绝,他似乎很快就从那种悲伤中解脱出来。庄德林感谢电视和书籍,这两种东西占去他相当多的时间,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倾注在那些故事里。他一天又一天成为一部电视剧或者一部书中的某个人物,庄德林的痛苦和欢乐离亡妻日渐遥远。
在一次感冒之后,庄德林被一个梦境带入了另一种回忆。回忆一天比一天清晰和充满假设,庄德林终于知道自己确实接近风烛残年。老托尔斯泰说过:回忆的活跃意味着衰老将至。庄德林在那个梦里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儿子非常体面,仿佛刚刚从飞机的舷梯上下来,儿子张开双臂身体就离开了地面,他在湛蓝的天空中缓慢地飞翔,脸上是孩子似的欢笑。庄德林仰面追逐儿子,一边跑一边喊:"快下来!会摔死人的!"儿子依然缓慢飞翔,后来儿子果然幵始跌落。
庄德林惊醒之前的最后行动是张开双臂试图接住飞坠的几子庄元培。
这个奇异的梦便是庄德林冋忆儿子的幵始。已经有许多年不去回忆儿子,如今儿子的形象突然间栩栩如生,但最清楚的一幕还是儿子悬空而起撞向桌沿的瞬间——庄德林从梦中醒来的第一时刻就看见儿子飞撞向桌沿,他仿佛听见儿子的尖叫。如果儿子那一天不在会场,如果几子和大多数孩子那样老实,如果那一天站在台上的是父亲不是母亲,儿子恐怕就能活下来。庄德林悲愤地想:儿子如果活着,已经三十六岁,他肯定是一个出色男子汉。
以后的庄德林在凌晨睡着之前,总要想念死去的几子。他的眼睛每天凌展都要渗出一些泪水,妻子的死和儿子的死比较起来,突然变得虛幻了。
庄德林怀着负疚的心情看一眼妻子的遗像。
“我知道你迟早要死,我有这个准备。"庄德林对妻子的相片说:“元培本该活着,我们没准备。"庄德林这样说了,就体验到了解脱了轻松,庄德林可以不受干扰地回忆儿子庄元培。
庄德林在沈阳生活了几十年,中间有十年他离开沈阳定居大连。占据他有生之年不足1/6的生活却使庄德林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这种改变的力量之大庄德林和他的妻子都有预感。两个人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间不屈不挠与那种力量搏斗,跑遍了沈阳的医院,也搜寻了上百种民间秘方,他们算得上人类最有责任感的成员之一。搏斗结束于庄夫人绝经的第二个月,两个人知道应该心平气和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今后的愿望是夫妇两个更加团结—致相濡以沫共度晚年。
妻子的猝死破坏了两人的协定,庄德林在独自吃饭的时候会产生出对妻子的怨恨。他觉得妻子的背叛不能宽恕,同时也轻蔑自己没有勇气随妻子而去反倒跌跌撞撞打熬残余的时光。在这一天来到之前,庄德林总是觉得独自一人活着是一种罪过。现在,他认为自己不死的理由如此充分,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生命结束与否取决于这一天是否来到。无论如何,迟了一些朦胧了一些。还有许多事要做,庄德林不想在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上犯错误,他是一个严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