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不一定会相信，他们认为在当今中国哪里会有这样的事？都是庄主瞎编的。这没法子。怀疑精神是人类进步的源动力之一，换一种说法：你有能力怀疑，证明你比别人聪明或者似乎聪明，按照时代精神做判断，这更像是一个人要与众不同的本能反应。
    下面讲的这个事又要有人怀疑，就知道你聪明。
    马武村和所有山村一样，依山势道路而居，于是房屋坐落成羊拉屎形态。用东北歇后语表述，就是新媳妇放屁——零揪。不解释，你聪明。我们居住的房子西南将近80米处是同村张家，房屋形式是都市小资们假装喜爱的那种：青砖灰瓦，有飞檐，带阁楼，有院套。对了，还有一只小土狗，它每天都要求出来晒太阳。小土狗脾气挺倔，只要早上没能晒太阳，就汪汪汪汪没完没了一直叫到大晌午。嗓子都哑了，还叫。
    我经常会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张家人出了什么事情？否则小狗叫了七八个小时怎么就是没人管呢？想是这样想，但不能去看。山里人的规矩不少，每个规矩都和迷信相关。你要是关心他们的安危去询问狗为什么这样叫，他会认为你故意咒他或者拿他家的狗找茬儿，从此结仇也说不定。
    张家最近刚刚出了一点儿事情，这件事情把一个家庭和周围的住户弄得很麻烦。
    张家独苗儿子在大理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周城姑娘，两个人好上之后姑娘很快就怀上了。张独苗带上姑娘，私奔的形式回了会泽。张家是非常高兴的：不花钱就娶了媳妇还怀了张家的后代，一枪俩眼一炮俩响。村里的很多父母都认为张家小子有本事，私底下骂自己的儿子没本事。同龄伙伴都觉得很没面子，结果是张家独苗在小伙子中间被嫌弃，很是凤凰不如鸡。曾经对她有些好感的村里姑娘见到他不是斜眼睛就是吐口水，意思是你小子不道德，怎么可以未婚先孕？真实的情形是相当数量的山里姑娘小伙都是未婚先孕，男方的经济目的是节省彩礼开支，政治目的是憋不住；在这种事情上，女方一般只有政治目的没经济目的。一旦姑娘怀了孕，娘家那边就不敢多要钱，往往不搭钱就阿弥陀佛了。政治的确比较可怕，姑娘最终损失的不仅仅是经济，还有在婆家的人类地位。
    张家新媳妇住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她的父母来了，母亲进屋二话没说抓着女儿的头发就往外拖。做娘的是下了力气的，她把女儿的披肩长发绕了几圈握着使劲拉。女儿被娘拖着，一边挣扎一边喊自己的事实丈夫：“救我！救我呀！”
    张家小子站在一边看着，但他不敢上前。
    姑娘一路哭号着被父母拉走，围观看热闹的人不少，没谁上前。
    我认为自己是文化人儿，想上去装包青天。张家老爹看出我蠢蠢欲动，抓住我的胳膊，说：“咱不占理，没得法子哈！”
    我说：“婚姻自由哈！做父母的也不能这样！违法！”
    姑娘他爹回过头说：“那是城里！这是山里！”
    跟着他一起来的几个大汉瞪着眼珠子看我，我就鼠眯了。我狐假虎威打电话给110，110说：“这事不算案件，抱歉啦。”
    我对张家小子说：“你怎么不救她？”我指指周围村里的年轻人，“你要是救，大家都帮你！”
    张家小子笑比哭还难看，说：“大不了再找一个嘛！”
    我愿意理解成是这小子说大话自我解嘲，要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你一定认为面对的是一个畜生。
    后来发生的事情能证实他们是人，好人坏人另当别论了。
    张家老爹在儿媳妇给娘家拖走的第二天就犯了精神病。
    张家老爹此前也犯过精神病，犯病的时候喜欢破坏别人家的财产。有一次他犯病时砍人家的猪，猪拥有者咽不下这口气就把张家老爹的一只手砍掉了。那之后他见了人就笑，我第一次在山上遇到他，他举着烟袋给我指路，笑容可掬。
    这一次他犯病就砍了珞妮妈妈娘家6棵五年生的椿树，把珞妮妈妈的娘气得跳着脚骂。山里人骂人我一句听不懂，就是哇啦哇啦唾沫星子连飞。
    张家老爹说：“我砍了！你咋个说？”
    珞妮妈妈他娘说：“咋个说？你赔哈！”
    张家老爹说：“赔个球！我就砍！”
    我问珞妮妈妈：“他祸害自家东西不？”
    珞妮妈妈说：“你说怪呢，他从来不祸害自家的东西。”
    我说：“朝外疯，不朝里疯。”
    珞妮妈妈说：“不朝里疯。”
    那些树就生长在路边，路下是经年流淌的蚂蝗箐（如今已经断流了）。椿树属于速生木，成材后可以打家具：桌子柜子箱子，天然防蛀虫。椿树不开花不结果只生芽和叶，树根绵延不绝，在树根上又会长出小树，一棵树活了就意味着一片椿树林即将诞生。当地人把椿树称作树中之王还有一个原因：你要哪棵树死亡，把一节椿树棍插到那棵树身上就行了。这个我只是听说，没看见过也没有试过。庄主是环保那伙的，下不了手。春天的时候，当地人把椿树芽掰下来，可以椿芽炒鸡蛋，当然最美味的是煮一下就吃。
    张家老爹这次神经一家伙就砍了6棵，我才刚刚吃了两回椿树芽蘸水。
    心疼死我了。
    碟子姑娘格外喜欢椿树，她在世的时候挖了8株椿树苗载到院子里。她去世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傍晚，我和珞妮妈妈照例去给它们浇水。
    小树苗多了一株，9株。
    很小很小，刚刚拱出地面。
    珞妮妈妈蹲在它跟前，眼泪缓慢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这人比较操蛋，不会哭。
    我笑着说：“看它探头探脑的淘气样儿，像不像碟子？”
    珞妮妈妈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