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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灾害罗马哲学文化 |
分类: 杂文时评 |
公六十二年二月五日清晨,罗马坎帕尼亚省让一场强烈的地震撕开,顷刻之间成千上万猝不及防的居民命归西天。人们正在睡梦之中,近在咫尺的庞贝城大部分建筑坍塌。失火使得救援行动受阻。除了烧黑的衣衫,幸存者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往日的豪宅大院也成了一堆瓦砾。整个罗马帝国,到处是惊恐、怀疑与愤怒的情绪。世界上最强大、技术上最先进、造出高架水渠且征服蛮夷部落的罗马人在大自然发疯的时候,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这种痛苦与惶惑——四川大地震过后让人觉得再熟悉不过了——引起了罗马哲学家塞内加的注意。塞内加是西方哲学斯多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他撰写了一系列文章来安慰他的读者,然而他所能给予的安危是那样生硬、晦涩——那是塞内加的典型风格。“你们说:‘我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难道你们以为,当你知道一件事有可能发生,当你看见它已经发生,这种事情还不会发生吗……?”为了平息读者不公平的情绪,塞内加提醒大家——公元六十二年春天——不论我们认为我们有多么先进,多么安全,自然与人为灾难始终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必须随时料到未曾预料的事情会发生。平静不过是两次灾难的间歇期。什么都得不到保证,即便是我们屹立的大地也是如此。
如果我们没有想到大地震会突然发生这种危险,为我们的天真付出代价,那是因为现实是由两种残酷而又令人困惑的特点构成的。一方面是代代相传的延续性和可靠性,另一方面是意外的灾难。我们发现我们游离于两种情况当中。一个是,一种颇有道理的诱惑让我们觉得,明天跟今天差不多,另一个是,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事件,此后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个中缘由则是一种强烈的诱因让我们忽略后一种情况。塞内加要求大家记住:我们的命运永远掌握在命运女神之手。这位女神此时还在给我们分发礼物,彼时就以无情的速度看着我们因鱼骨卡喉而死或者消失于住宅楼之下。
塞内加认为,由于意想不到之事对我们伤害最大,由于我们必须想到一切都会发生——“世上没有命运女神不敢做的事情”,我们随时都要知道,最糟糕的事情是可能发生的。每个人在开车出门、走下楼梯或与朋友告别时都有一种意识,一种对致命后果的意识。塞内加希望这种意识既不是可怕,也不一定很突然。
鉴于我们拥有科技能力,我们自然以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类不再是外界力量的玩偶,只要推理,我们的一切问题都可能解决。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逃脱斯多噶学派的心态。塞内加强调:我们必须拥有一种意识,一种我们生命中随时会出现问题的意识。“没有任何事情是我们意料不到的。我们的思想应该置于面对所有的问题的状态中。我们应该考虑的,不是什么事会不会发生,而是什么事会发生。人是什么?人是一个容器,哪怕是轻微的振动、小小的颠簸都会让它破碎。人的身体非常脆弱。”
在卡拉布里亚地震之后,许多人认为整个地区的人口都应该疏散,也不要再在震区修建房屋。塞内加不同意这样一种观点,即地球上会有一个地方,也许是利古里亚或者卡拉布里亚,那里有人也许是十分安全的,不受命运女神意志的左右。“谁又能保证他们脚下的这块或那块土地地基不错呢?所有地方的情况都一样。即使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遇到地震,他们以后遇到的也不会比以前少。也许就在今晚或者到不了今晚,此时此刻你安然伫立的脚下会突然撕裂开来。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命运女神费尽心血破坏过的地方,在废墟上重新屹立的地方,其情况从此会好转呢?如果我们以为,世界上有些地方可以例外,十分安全,那我们就错了……大自然还没用一种静止不动的方式创造过任何东西!”
为心理上做好应对灾难的准备,塞内加让请我们每天早晨做一种在拉丁文中被称之为“设想”的奇怪练习。练习要求你早餐之前躺在床上,设想一天当中会出现什么问题。这种练习并非无聊逗趣,而是让你有所准备。举个例子,“当天晚上你居住的城市被烧毁或者你的孩子死亡”,你会想到:“我们周围的东西注定要灭亡”。“生为凡人,终有一死;后代子孙,亦有一死。因此你必须想到一切,什么都会发生。”
斯多噶主义就意味着接受生命抛给你的一切吗?不,它只是说,我们要承认,尽管我们已经取得了这么多进步,我们依然是那样脆弱。塞内加请我们将自己设想成一条狗,拴在马车上,而车把式的行为又难以逆料。拴我们的皮带够长,能让我们有一定的自由度,但是其长度又不足以让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狗自然希望随心所欲,四处游荡。但是,正如塞内加比喻告诉我们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最好还是服服帖帖跟在马车后面,而不是让车拖着拽着。就像塞内加所讲的,“一个动物,要是跟套索较劲,只能是越勒越紧……如果动物跟着套索走而不是与之较劲,还没有哪种套索会勒到让其受伤的地步。缓解巨大不幸的最好方法是坚忍不拔且承认其必然性。”
回顾斯多噶学派哲人的智慧,我们或许能找到一种有益的方法,调节我们的种种期望、减轻灾难与流血带来的震惊。公元六十五年,当塞内加被丧心病狂的尼禄皇帝赐死时,他的妻子和家人一下子瘫倒在地,痛哭失声。可是塞内加已学会如何顺应生命的马车。当他平静地用刀割断自己的血管时留下了一句话,一句能让我们在格外悲伤的清晨噩耗传来之际自言自语的智慧之言:“有何必要为生命之一部而哭泣?生命的全部才值得流泪。”
本文作者:阿兰•德波顿,著有《哲学的慰藉》(The Consolations of Philosophy)。本文系作者专为《金融时报》中文版网站撰写。本博客刊登的译文系根据英文原文重新译出。据该网站介绍,所得稿酬全部捐献给中国四川地震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