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奇怪，我的生命中很多重要的时刻都被记忆忽略了，反倒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瞬间，记忆却抓着不放，让我常常反复琢磨，备感惆怅。我想我本就是一个琐碎无聊的人吧。

     记得那年回老家，听同学说我们的高中同学霞疯了，一丝不挂地在街上走，又黑又瘦又老。我真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是情感的打击——她和一个推销员同居八年之后，男方甩了她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

    我和霞在高中虽是同学，但彼此没有交往，只是常常一起混在同学中聊天，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好：个子修长，皮肤微黑，五官清秀，说话轻盈俏皮，看上去比我们成熟。有时上课来迟了，她低着头微微笑着快速走进教室，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中午，我和霞在上学路上碰到，于是一起走。她微笑着对我说，她本来不打算睡午觉的，怕上课迟到，后来还是睡了，只睡了五分钟，但是“没想到一下就睡着了，感觉好舒服啊！”她一路走，一路心满意足地感慨着，满脸惬意地打了个哈欠。我心想：嘿，这家伙真容易满足！无意中转过头看了看她。班驳陆离的阳光穿过梧桐树的叶子打在她的脸上——我看呆了，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张笑盈盈的面庞是那么青春美丽，那么妩媚动人。多少年过去了，记忆中打在她脸上的阳光也逐渐染上了岁月的色彩，仿佛变成了黄昏的金色，让我一想起来就非常非常伤感。

    还有一个男生，我们师专外语系同班同学，他叫文革，个子最多一米五，其貌不扬。我们宿舍的女孩第一次聚在一起议论的时候就拿他打趣，说他是文革时代的畸形产物，给他起了个简洁有力的外号——鼠。不久听说男生给他的外号是“耗大侠”，我们更是笑成一团。

    起初革很自信，听说他是他们村上多年来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在中学一直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第一学期他每天抱着英汉词典埋头苦背，宣称他要考研究生。这种狂妄让大家吃惊而不满，我们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和研究生有什么关系，于是冷嘲热讽开始了。他的英语尤其口语在班里是比较差的，农村出来的孩子发音往往不准，跟上大家的步子都有点吃力。慢慢的他不说考研了，学习的劲头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次他上课趴桌上睡觉，老师很幽默地说：“我们把sleeping beauty（睡美人）叫醒吧。”全班哄堂大笑，觉得这个笑话太经典了。

    革越来越自卑。他家人从未给他寄过钱，他竟然也活下来了，靠着师范生那点可怜的生活费。不管夏天还是冬天，他都穿着那身班服，整个人脏兮兮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非常惊讶我们当年的愚蠢和冷漠，很多时候我们可以帮他一把的，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这个想法——那个时代穷学生太多了。快毕业的时候，男生一到我们那里就诉说他的状况，叫苦连天：他曾夜里独自走到市区又走回来，他每天睡觉怀里抱着根大铁棍，对室友相当敌视，两句话说不到一起就举板凳要砸人……我们都不敢理他了。    

     实习的时候，他跟我一组。他站在黑板的角落，个子那么小，背对着大家，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死也不肯把身体转过来。指导老师几近崩溃，跑去向班主任汇报。班主任说，全班同学都不毕业也要给他毕业，把他这种人留在学校谁负责？于是他也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

     离校的前一天，很美的夏天傍晚，我和男朋友一起到校门口的饭摊吃饭，坐下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革也在那儿，他看到我们立刻站起来客气地招呼我们过去一起吃，我们赶紧陪着笑脸拒绝了。他于是又坐下，一口一口地抿着啤酒，慢慢地把菜往嘴里送，眼睛一直望着前面的田野，流露着难以描摹的眷念之情，好象要把这一切镌刻下来，留存在心底。我们吃完走了，他还在那里慢慢地品味着，似乎想把这种美好的感觉永远地拖延下去……

    毕业后他去了安徽山区的一个偏远学校，一年后被遣送回家，因为他有精神病。现在好象是他的哥哥养着他，因为他父母早就死了。

    我常常想起那个夏天的傍晚，黄昏的田野真的很美，还有他起身招呼我们时那恳切、真挚的神情，他的桌上只有一盘菜，一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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