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瑟瑟:
行走在抒情和伪抒情之间的诗人
写作同盟会
溯源汉诗的伟大源头,谁也无法忽视的自然是国风和离骚了。想来,汉诗的现实主义一脉基本上承袭的还是国风的伟大根基吧,而浪漫主义一脉基本上也逃离不了离骚的伟大根基。虽然,现代汉诗再难以在语言上沿袭它们古旧文体的外形和表象了,但在内容和实质上,个人觉得,比拟风骚的念头绝不应该在我们现代汉诗的抒情诗人中抹去才是。
在一切伟大的抒情诗中,其形质上的美和精神上的饱满总是相辅相成的。如是,我们就有必要深入汉诗的本质和内容,深入这深深的内核中。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现代汉语更开放的形式上,更深地把握到现代汉诗应有的那令人屏息的美。
至少,在个人看来,对于一个写现代汉诗的诗人而言,其对汉诗内核的把握,其抒情品质基本上也就决定了诗的品质吧。如是,我们就得更深入汉诗的伟大传统,深入到国风和离骚中去;如是,我们既需要“关关睢鸩,在河之洲”;“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非管美兮,静女之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样立足现实,兴观群怨,不平则鸣的现实喟叹;也需要“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驾九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这样神游九天,魂驰八极,飘然思不群的浪漫遐想。
在周瑟瑟的诗中,我总能看到一点古典的抒情情怀,是个人所极端喜爱的,如他下面这首早期的诗:
穷人的女儿
在高高的蓝天下歌唱
蓝天越来越近
穷人的女儿,越来越温柔
身后的羊群洁白
正如伴随她多年的爱情
移向温暖的草原深处
平和的心情缓缓展开
三月的风吹动了花草
让我看清了她的美貌
善良的意图,淡淡的忧郁
从单薄的衣裙上闪过
这是多么平凡的日子
穷人的女儿还在歌唱
我无限热爱的只是穷人
我不断感恩的也只是生活本身
1985年
概而言之,基本上可以把这首诗看做从诗经国风中走出来的一个小国的少女,在蓝天下怀春,歌唱,不知是哪里来的负,也不知哪里来的羊和人,淡淡的莫名忧郁,淡淡的情绪。
就这首诗而言,个人感觉到周瑟瑟诗歌中的大气,这诗既有西川一样的优雅从容,又有海子一样绚烂之极的淡定,甚至还有点传统诗歌中那种高邈难逮的性灵的意味。在我们这时代,把诗写得灵性十足,似水流一样婉转的诗实在已不太多了吧,是以,个人觉得周瑟瑟这诗实在是很美妙的吧。
也许折节冲和,不亢不卑,为天下溪的诗才是真正的好诗吧。周瑟瑟的这首诗就是最佳明证之一。虽然怎么看,个人也觉得这是诗异常饱满而美妙的诗,但令我在这诗面前久久停留的原因也许是这句话吧:“我无限热爱的只是穷人,我不断感恩的也只是生活本身。”
令个人一直纳闷的是,这一简单的口号式的话语在这里为何会如此有力量,令一直立在这诗的面前久久驻观,而这句话也总似一个抹不去的音符,挥之也难去呢?
在个人看来,抒情诗的秘密处盖在于抒情。这句话既似抒情,又似议论,又似不带注解的说明,也类似于尼采所言的掷打大地的格言的骰子;它立在这里,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是这诗中的一个秘密。这是个难以令人探知的秘密,在个人看来,也许就是抒情和伪抒情的秘密。
在后来的众多诗篇中,个人都能感受到周瑟瑟诗中的这种介于抒情和伪抒情的风格。例如时隔几年后的这首诗:
我别无选择
我一生宣扬光明
在漫长的水上呼唤大鸟
穿过古老的河滩
我看见我未来的倒影
随云帆升起
诸水见我慈祥的面容
掀起波澜
我听到隔世的声音
在祭坛上病倒
我别无选择
我日夜思念万物之灵
旷野上美的神光
使我无限谦卑
在深夜打碎我整个身心
我无法飘泊的远方
爱早已抵达
1991年
在这首诗中,周瑟瑟所说的:
诸水见我慈祥的面容
掀起波澜
我听到隔世的声音
在祭坛上病倒
这些词句是多么活泼和跳跃啊,从这些诗句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不羁的仙人,他因为留恋人世,在人世只做了短暂的停留,然而,就是这短暂的停留,却让他就此迷恋得病倒在祭坛上了。
又或许,周瑟瑟在这里所写的只是一个无限向圣的人吧,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圣向灵,他无限谦卑地向着远处,而其实爱就在身边,他早已抵达。而这浪漫的随云帆升起的抒情,这在水上的大鸟,这未来的倒影等等,怎么看也有绿野仙踪的仙人气息吧。
在这诗中,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周瑟瑟诗中那种格言式的伪抒情风范,例如下面二句:
我无法飘泊的远方
爱早已抵达
自然,其后,我们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周瑟瑟那似乎源于青春期狂热的伪抒情风范。例如时隔二十余年后,他所写的下面这首诗:
白色的寒霜
这白色的寒霜,多么忠厚,好像是热的
我从绯闻中解脱,好像真的死过一回,心慢慢变冷
我曾学会憎恨,但爱就像这白色的寒霜
在早晨,在新年的鸟叫声中,降落到门边
我亲爱的寒霜,请你抚摸我一年来受伤的心
还有我的名誉,我的脸,脸曾布满了憎恨的泪
我亲爱的寒霜,请帮我擦拭掉吧
在人世,我要学会与寒霜一起溶化
我要学会忘记自身的耻辱
就像林中鸟,因为寒冷它发抖的叫声还是那样美好
哪怕是悲泣,我也要从中传达对人世的爱
对伤害我的人,我们不必谅解与道歉
因为我谅解了万物,我向万物道过歉了
如果要说伤害,我想这白色寒霜下的小草
它低着头,屈辱的身体不正承受着人世的伤害吗
而我还活着,还喝着水,还抱着通红的南瓜
我的名誉,我的受伤的心,我的泪
算得了什么?白色寒霜映照万物
我俯下身,向万物弯腰,向白色寒霜奉献我的热泪
2006.12.28.
就这首诗而言,我们明显地能感受到瑟瑟诗和另一个个人所钟爱的诗人的杨健的类似,在另一首诗中,杨健也如是写道:
在乡村
我要写一写她家河边的杨柳,
写一写她弯腰在菜地里的样子,
写一写她家堂屋里的小板凳,,
她家的鸭子。
乡村呵,
就像一头驴子,
一根绳子就把它留在了树桩上,
摇着尾巴。
在它的眼里,
万物的寒霜,
消化得多么好呵,
忠厚、无言,还有温良
正如周瑟瑟这首诗开始就带给我的震撼一样,同样,初看杨健这首诗,个人也同样震撼不已。“这白色的寒霜”,“万物的严霜”之类的词,也许是个如同明月一样,被古典诗人们说了无数次的词,然而,它们也是沉淀在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中,成为我们民族和诗歌记忆的词。如今,从周瑟瑟和杨健的诗中,这些词语又复活了。
这么饱满的抒情,我之所以说它类似伪抒情,是因为周瑟瑟和杨健不同,杨健更自在,他在勾勒出一幅乡村浮世绘式的静态画后就嘎然止住了,但周瑟瑟不同,周瑟瑟还要继续下去,周瑟瑟明知在这静美的图画面前继续下去,也许很不讨好,但还是继续下去,把抒情和描绘的景象继续下去。在这里,他向我们展示了自己向诗歌的抒情更深处靠近的勇气。
就个人而言,内心里总有些鄙薄王维式的只写些清泉石上流,却不敢如太白直抒“大雅久不作”的弱弱的文人式的诗人;在这些弱弱的文人式的诗人中的典型代表也许就是李后主和李清照的词吧,然而,李清照也有水通南国八千里,气压京城十四州这样极其雄浑的诗句的。至于陶潜,在归园田居外,也更是时时有猛志逸四海的惊人诗句吧。
在向抒情的更深处靠近时,难免的,就会碰到伪抒情的问题。以老子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诗人在这种天地的大美面前还要抒情,还要言志,还要兴观群怨,自然,就非得巧夺天工,非得展示巨大的勇气才可以的了。细看看杨健这诗,就不能不感叹其高明处,这后面的四句话,“在它的眼里,万物的寒霜,消化得多么好呵,忠厚、无言,还有温良”;多么类似陶潜所言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啊!”
可是,也许是个人个性所囿吧,个人还是希望勇敢的诗人们能继续写下去,哪怕把这真意撕破了,哪怕留白和美妙的想象空间都不存在了,还是继续无所畏惧地勇敢地写下去。在这种不知所终的勇敢的抒情中,个人觉得北岛就是现代汉诗的一个现在也难以企及的高峰吧,自然,还有海子,多多和柏桦,陈先发等人,他们都有非常美妙的不知所终的抒情。甚至他们的抒情都不太类似抒情,都有种青春期的格言式口号式的通病了,但无论如何,个人还是非常喜欢他们这种不知所终的抒情。
我亲爱的寒霜,请你抚摸我一年来受伤的心
还有我的名誉,我的脸,脸曾布满了憎恨的泪
我亲爱的寒霜,请帮我擦拭掉吧
在人世,我要学会与寒霜一起溶化
我要学会忘记自身的耻辱
就像林中鸟,因为寒冷它发抖的叫声还是那样美好
哪怕是悲泣,我也要从中传达对人世的爱
这种写作风格明显地带有朦胧诗时期的直抒胸臆的风范,更确切地说,这就是北岛的风范。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多么铿锵有力,落地掷声的诗句。随便怎么写,随便怎么读,这都是极好的诗,例如我们不妨也这样读:
严冬已经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已经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依旧千帆竞争?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世界宣判我之前
我提前宣判那已被判决了的声音
就个人感受而言,诗虽然是词语组成的,然而,我们需要记住的并不是词语,能够背下大段大段诗句,却从没被诗歌真正感动过的人永远只是诗歌的门外汉。
也许诗不是别的,就是古语所言的“气所磅礴”罢了!它带给我们强烈烧灼一样的感受,它就像闪电一样劈穿我们,当我们被这突然的未知所唤醒时,我们的心陡然之间就像阳光一样,敞开在万物的面前,我们通体淋漓,活于诗歌的大自在中。。。。。。
也许这就是诗吧,无言,自在,遐扬,远在九天上,也活于众人之心中,是众心之心,众灵之灵,众圣之圣。。。。。。
在北岛和周瑟瑟的这些诗句中,个人的情感和思想都无丝毫的遮蔽和隐藏,它就像蝎子乐队那歇斯底里的摇滚一样,直抵心扉;(因为不太懂外语,个人甚至不太知道蝎子乐队唱过什么歌,但个人却似乎又总是能感受到,蝎子乐队就是最伟大的乐队。)在个人看来,艺术的最高境界无非也就是抒情,无非也就是:完全地彻底敞开心扉!
白色寒霜映照万物
我俯下身,向万物弯腰,向白色寒霜奉献我的热泪
当诗人的心扉完全敞开,完全需要眼泪清洗内心的耻辱时,我们也不妨如歌中所言: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在这真诚的泪水面前,我之所以还会揪住周瑟瑟诗中伪抒情的特质,是因为周瑟瑟也许和北岛,也和自己相当类似,总是喜欢那总结性的,高密度的,格言的骰子一样的陈词。在为人所诟病的青春期写作,以及朦胧诗,以及汪国真和席慕容的诗中,我们随手能感受到格言的骰子掷了一地。可是,我们还是不能放弃格言,因为这是我们语言的珍珠。虽然,这格言有可能会削弱抒情,可是,这就是成为珍珠的代价吧,它天然地要消耗更多。只有抒情情绪饱满到极致,才能有好的格言和抒情,例如尼采和北岛,也例如周瑟瑟。
当周瑟瑟时而高蹈如龙翔,时而仆伏如鹤降;当周瑟瑟不囿于师爷式的世事的时候,心中的诗情如难捺的火山等待篷勃爆发的时候;当他在深夜里哭泣,当语言的严霜也掠过他,一如蝎子的摇滚在深夜里响起,震撼我心肺的时候;当他在人世停留,感到死亡的风终将会吹过你我,也吹破身后葬人的山丘和静静的尘土的时候;当这许许多多的感动掠过他,就像那白衣胜雪时代特有的怀乡病,撩人乡愁的时候。。。。。。我相信,做为行走在抒情和伪抒情之间的诗人,周瑟瑟终将会抛弃那些陈腐的静物一样的弱弱文人情趣的意象诗,而走向言志抒情的通天大道吧。
自然,这只是个人的一点感受和想法罢了,和周瑟瑟自己的创作是沾不上多少边的,在对个人的回复中,周瑟瑟曾这样说过:“我那时(即写《穷人的女儿》一诗时)看30年代诗人的作品比较多。属于从中学生校园诗人转型时期的创作。所以,写的简单、朴素、沉静,因我成长于湘北,那个地方安静纯美,同时受我哥哥学西方哲学的影响,对朦胧诗与第三代诗歌有所怀疑,写了一系列的乡村情怀的短诗,10多年过去了,现在回头来看少年的创作,真是仿如梦境,但历史总是惊人的难以置信,现在我无限热爱我少年时的作品,到了90年代,我们极度的迷茫,我的创作可以说是混乱不堪。”
个人感觉是,周瑟瑟现在的诗正在走出迷茫,而走向传统,走向传统的带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双重基调的言志和抒情。在他的风格中,抒情始终是第一位的,虽然有时候伪的抒情,那类似抒情的格言式的议论,那叙述的流动,那静物式的描绘,那无声的感受都在他的诗中呈现,但是,个人始终还是把他看成一个有个性的抒情者。
也许,这就是我,一个同样耽于抒情的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有点偏执的陋见吧。别的也不知多说什么了,那也就让我暂时放下这一节,有暇时再接着评论一下阅读周瑟瑟诗歌时的其他观感吧。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