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将是今年最长的一个夜晚,明天是冬至了,而后白天又逐渐拉长。按照老家的习惯,明早在家里就要煮汤圆拜祭老天,带卤鹅、汤圆拜祭祖坟;要早起安排上坟,汤圆今晚就要预先捏好。民谚说“冬节丸未食天孬斤”,汤圆没准备好,天就不会亮。
这句民谚是小时候老爸讲给我听着耍的,像寓言般。
我电话跟老爸说:今晚可就是“冬节丸未食天孬斤”哇。
老爸说:不会啦,我们不吃汤圆,天也如常会亮的啊。
轮到我给老爸复述这句民谚耍耍,老爸却认真地给我讲了科普,好像怕我把自然规律弄错了。
明天,我家将要第一次违背自我懂事起二十多年的规律(贴切地说是习俗)——今年暂停到山上给祖宗们上坟祭拜。
老爸今年遭遇考验,脑出血抢救的抗战虽然胜利,不过落下了左半身偏瘫,康复状况虽尚属可喜,但现在仍须坐轮椅度日。上山祭拜祖宗断断是做不到了。我虽然跟着老爸上山数次,却始终不认得杂树参差的山上,祖坟被蓑草湮没于何处。
冬至日上坟是一年当中最要紧的习俗之一,父亲即使在粤西台山养虾蟹的那五年,也必定冬至前赶八九百公里的路回家,祭拜祖宗。对老家的大部分人来说,清明节只是意味着春雨气息的物候,冬至的祭祖祷祝才是郑重其事的家庭(家族)仪礼。
我从小学起便坐在老爸的自行车后架上,跟着上山祭拜。后架边上绑挂着一只大竹筐,装着卤鹅、汤圆、潮州柑、米果、鱼、白饭、白酒、香、银锭纸钱、鞭炮、盘碟、提篮等,要足以为三四处祖坟之用,沉甸甸的。冬至已是隆冬,常于左近几天降下毛毛细雨,阴冷入骨。山仅百几十米高,杂树遮天,灌木、藤蔓疏密层生,上坟的人上一年踩出来的林中小径只剩下依稀的痕迹。
很多年都是要祭拜3处祖坟,都在不同的山头上。一处是奶奶的,一处是曾祖父的,一处是大约清代的祖先的。
奶奶的坟开凿于一处斜坡之下,易被蓑草遮蔽。墓碑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粗石板,也没刻名讳。父亲十五六岁的时候,奶奶操劳饥馑,病逝了。时值文革,饱暖、人身自由和伦理都毫无保障可言。土葬也被严厉禁止。爷爷和父亲冒着极大的危险,夜晚偷偷地把奶奶入土为安,垒土为坟,竖粗石板作墓碑,以为标记。数十年来,祖孙三代上坟,便是以这块粗石板墓碑为寻访之所。
我们在墓前扫开一小块平地,摆上供品,烧香磕头。而后砍去坟前坟后蔓生的灌木藤蔓,拔去杂草;为坟堆堆土,撒上“五土钱”等银锭纸钱。粗石板墓碑的名讳是后来用桐油写上去而不是像大多数墓碑一样刻上去的,所以还要混和桐油和颜料,用毛笔蘸了蘸,描画褪旧而尚可辨的字迹。、这些做完后,再悬挂一米多长的鞭炮于旁边的杂树枝丫,打燃。噼噼啪啪,山上的鞭炮都是此起彼伏,数公里外还听得到。最后,敬献银锭纸钱,烧化。
有时父亲会提起奶奶的温良谦恭和操持有度,和不幸早逝的命运,言语中多怀念尊崇,又常梦见。有一年,父亲说,他梦见奶奶跟他说,“弟(父母常昵称儿子为‘弟’)啊,咱家的屋顶破了。”那一年,父亲冬至扫墓,看到奶奶的坟堆上有放牧的牛留下的一个蹄印。怀念之情,有些并不易解释,又何须解释。
祭拜完奶奶,便须绕过这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跟另外的五六位叔伯会合,祭拜曾祖父。大家在墓前说说笑笑,顺便交流家长里短和世事人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曾祖父的故事。诚然,年代太久远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后辈们的谦恭尊敬。传统的宗族社会意识里,祖宗就是神祉,敬惜宗庙才能抚爱子嗣、和睦兄弟。
年代最久远的是一座清代的祖坟。它位于旅游景点塔山的后山,这座小山头叫“白石山”。曾想当然地以为这座山定然跟它名字一样,遍地可见白石。于是,第一次去便带了一条米袋,用来装白石玩。结果到了山上才发现它无甚特别之处,白石当然也有,只是好不容易才拣到几块,回家后养在大缶缸里供小鱼藏匿。
跟这座坟有关,有两处景象较为壮观。一是,墓碑相对高大,周遭是平地,坟埕也开阔。在其后方不太远处,有长宽都数米的天然大石斜倚着,根部仅有一块水缸大的相对较小石头顶着,因而,大石板斜而不倒,反而因此得气势。一条从山上蜿蜒隐现的小山泉流经大石底部,偶成小潭,泉水清洌甘甜。因而墓地有“得风水”之说。
第二个壮观之处是,这位祖宗距今至少百几十年,繁衍的子孙已到将近十代,子嗣众多。那次拜祭,到来者数十户,未到者比这还多。数十户在坟埕上摊开供品,方圆十米,三牲瓜果一应俱全,蔚为壮观。
这数十户人家,虽同为祭祖而来,因距宗主年代太远,数代各自繁衍分支,实际上已血缘生疏。前来祭拜的家庭主人,年龄都是30多以上,这代人经历了文革,亲身体验以内斗治国的时代里,人际间的冷漠、诽谤、诬陷极大摧毁传统宗族社会的秩序和伦理;他们又正在体验物质财富至上、“这个世界变化快”带来的变革,激荡出了新的社会价值观,个体价值提升,宗族意识淡化。同为在祖坟祈福,而离心可见。
很多人其实都不互相熟悉,纵然有,也甚少交情,若不是在祭祖时相见,根本就形同陌路。有人因为素有积怨而于祭拜之日相遇,又爆发了。由口角起,渐多人加入,到最后竟然要拳脚相向,幸亏被拉住制止。老祖宗若果真出来饕餮美味,看到此情此景,不知作何感想。
既然在祖坟面前大动干戈,大家都认为再来祭拜也失去意义了;似乎也认为祖坟的风水其实并不好,不能更好佑护大家——便不再相约祭拜了。
毕竟太遥远的事总难与当下息息相关。祭祖是风俗,有习惯而无规约,来得自然,去得不觉。
我却有难割舍处。
11年前,爷爷去世,葬于南峙山,成为第四处祖坟。我出生时他已人生晚年,倾心对我宠爱有加。我上小学前一直趴在他背上玩,他走到哪里都背着我,竟成了驼背而不以为意。我将近成年时,他弥留之际,亲戚们都让我拉着他的手,知道他最不忍弃我而去。爷爷去世那阵子,我没有流过一滴泪,我不知道他的离去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只感到茫然。等到我领悟到他的离去引起的巨大缺憾和伤痛,才感悲苦,多年后仍在梦中或暗夜中念及他的前尘影事而涕泪四流。
爷爷一生嗜酒,但不贪杯。他曾半玩笑半认真对我说,他过世后,希望用酒来装填他的棺材。这我当然没有做到。但当我会喝酒后,我想念他的时候,幻想过拎瓶酒跑到他墓前,祖孙对饮。也幻想过我拿着他遗留的亲手做的椰胡,拉个曲子给他听,唱我唯一记得他曾哼唱的一句台词“...听奴从头诉出...”可惜我并不没有来得及跟他学椰胡。
2001年,爷爷墓地所在的山头被政府规划为存放骨灰的墓园,所有的坟墓都要被推平。我们相信,既定的祖宗风水不可轻易搬移,顺其自然,因而爷爷的墓就不再存在了。
尽管我曾耿耿于怀,但是后来想开了,只有心灵才能更永久地记住他。
现在,我们冬至祭拜的,是我的奶奶和曾祖父。
今天,老爸在电话里说,前些天家里祭拜祖先(固定每年的农历十一月某一天),他祷祝说,今年就没法扫墓了,准备在家里祭拜,请所有的祖先到家里享用供奉。
冬至上坟拜祭,既为习俗而不是规约,就没有必定不能改变之处,也谈不上非改不可之处。尊重去者,敬惜来者,才是祭拜的本义。而这,一柱心香或老爸在家中的祭拜,愿都能承应之。【By
陈标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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