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汉诗选读 |
分类: 寻美之旅(文学评论) |
一张芦席是奶奶的最后一件衣服,
一条小渔船是奶奶的棺材。
那是1960年,
奶奶偷了两斤黄豆。
那些命令我奶奶跪螺蛳壳的人
大部分都死了。
活着的
也老了。
有的在开店,
有的在打瞌睡,
有的,在放鸭子……
柏桦主编的诗集《夜航船:江南七家诗选》里,杨键是其中一家。集子中的诗,据说都是由诗人自行选定的。杨键一辑,我最喜欢的是以下两首:《1960年记事——纪念我奶奶》和《悼祖母》。
两首诗是互文性的,都写到了同一个事件:偷了两斤黄豆的祖母被命令跪在螺蛳壳上面。后者还提供了一个前者所没有的信息:祖母在1960年饿死。
1960年代无疑是一个值得回望的年代。杨键的这首诗,提供了一个在那个年代里并不罕见的场景:因偷盗而受惩罚。杨键在写这首诗用的全是陈述句,平静之下,却有着太多让人触目惊心的东西。例如,那个年代里物质匮乏的程度,因为物质匮乏而导致的偷盗,因偷盗而导致的残酷惩罚。
《1960年记事——纪念我奶奶》是一首叙事诗。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说,叙事总是包含着伦理的。也就是说,包含着价值判断。这首诗之所以好,我觉得首先体现在对价值判断的处理上。
这首诗所写的场景,其实在伤痕文学中是很常见的。杨键的这首诗,之所以能和那些文字区别开来,原因就在于情感的节制。这种节制,主要是通过语速的变换而达成的(也包括陈述句的运用)。诗前半部分的句子大多较长,语速平和,甚至偏快。而从“活着的/也老了。”这一句开始,语速陡然慢了下来。这种快与慢的对比,正是感情发生变化的一个体现。结尾部分用了三个“有的”,构成排比,重要之处在于“有的,在放鸭子……”这一句中逗号和省略号的运用。尤其是逗号。从表面而言,如果把逗号去掉,这首诗在形式上无疑会显得更工整。逗号的存在,似乎构成了不适当的停顿。然而,正是这个突兀的逗号,很好地反映了诗人情感的起伏与变化。那个省略号,则把叙述者的更多的价值批判隐藏了起来。
叙述者和诗中所提及的人物存在着复杂的关联:偷黄豆的是他奶奶,另一些人则通过命令他奶奶跪螺蛳壳这一行为而和他发生联系。他可以对奶奶偷黄豆的行为作出价值判断,可以对命令偷黄豆的奶奶跪螺丝壳的人作出价值判断,还可以对那个年代作出价值判断……而在这首诗里,价值判断是缺失的。这种缺失,似乎是作者有意造成的。
伦理道德是具有折衷性质的规范,主要针对群体发言,往往难以落实到个体的生命中,往往会忽略个体具体的生命情境。比如杨键诗中所说的偷盗事件。它是难以评述的。昆德拉说:“小说是道德审判被搁置的疆域。”在杨键的这首诗里,道德审判同样被搁置了。我认为,这是得当的。这种缺失,使得这首诗的意蕴更为丰富,也为读者留下了更大的思索空间。尤其是,当读者作出价值判断:肯定或否定,诅咒或同情……读者本身也将成为一个被思考的对象。